阴眼深处的风带着铁锈味，杨洪一的道袍下摆被地脉中翻涌的寒气撕开三道裂口。他盯着脚下那处泛着青黑光泽的地面，裂缝里正渗出粘稠如墨的阴煞之气，触到火把的光便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有无数怨魂在其中挣扎。
“杨道长，再不动手，这地脉就要被邪阵彻底污染了！”方铁山的吼声从身后传来，他手里的朴刀正往下滴着墨绿色的汁液——刚才那只扑上来的邪灵虽被劈成两半，兵器上却已结了层细密的锈斑。二十名死士围成半圆，每个人的甲胄缝隙里都在冒白气，那是阳气与阴煞相抗产生的异象。
杨洪一深吸口气，将背后的神火盆往前推了半尺。这铜盆是用陈年桃木心裹铜铸就，盆沿刻着的二十八宿图正随着他注入的真气微微发亮。盆里的雄黄与朱砂按三七比例混合，此刻正像活物般起伏着，散发出刺鼻的药味。他抬头看向对面石阶上的徐济安，那人身着皂色道袍，袖口绣着的黑色云纹竟在阴暗中缓缓流动。
“杨洪一，你可知这万脉归阴阵一旦成了，天下阴煞汇聚于此，便是我玄门大兴之时？”徐济安的声音带着回音，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你守着那些陈腐规矩，眼睁睁看着清廷将我道门视为草芥，这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
“歪理邪说！”杨洪一猛地掀开神火盆的盖子，雄黄朱砂遇着地脉蒸腾的热气顿时燃起青黄色的火焰，“天地阴阳自有定数，你强行逆转地脉，只会引来滔天祸事！”
话音未落，徐济安突然抬手结印，石阶两侧的石壁轰然裂开，数十道黑色锁链从裂缝中窜出，链节上挂满了惨白的骸骨。这些由阴煞凝聚的锁链在空中盘旋成蛇形，带着破风之声缠向神火盆。杨洪一足尖点地，身形如陀螺般旋转起来，腰间的七枚铜钱剑随着他的动作飞射而出，铜钱边缘的阳气在阴煞中划出金色弧线，将最先袭来的三道锁链斩成齑粉。
“铛——”锁链与铜盆相撞的瞬间，火星溅起三尺高。杨洪一只觉一股阴寒之力顺着手臂往上爬，冻得骨节咯吱作响。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神火盆上，铜盆顿时爆发出刺目的红光，将缠上来的锁链烧得滋滋作响。
“杀！”方铁山的朴刀划出半轮弧光，将两名扑向杨洪一的邪灵劈成青烟。死士们跟着冲锋，兵器碰撞声与邪灵的尖啸混在一起，震得头顶的钟乳石簌簌往下掉灰。但那些邪灵仿佛杀不尽一般，被砍碎后化作黑烟，转眼又在别处凝聚成形，反而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没用的，”徐济安的笑声带着嘲弄，“这阴眼里的怨魂够你们杀三天三夜，等你们阳气耗尽，自然会成为阵法的一部分。”他忽然捏碎手中的黑色令牌，石壁上的符文骤然亮起，阴眼中央的地面开始剧烈震动，那处最大的裂缝里伸出无数惨白的手掌，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要从地下钻出来。
杨洪一眼角的余光瞥见死士中有人被邪灵缠住脖颈，转眼间便面色青紫地倒在地上，尸体接触地面的瞬间就开始发黑。他咬着牙将神火盆又往前推了丈许，离那处阴眼核心只剩三步之遥。雄黄与朱砂的火焰已经涨到半尺高，却在接近阴眼时像是被无形的墙挡住，明明触手可及，却怎么也无法再进分毫。
“杨道长！我来助你！”方铁山突然从背后扑过来，用肩膀顶住神火盆的边缘。他胸前的护心镜早已碎裂，露出里面贴身藏着的黄符——那是杨洪一早上给他的护身符，此刻正冒着黑烟，眼看就要燃尽。二十名死士见状纷纷围拢过来，用身体组成人墙挡住不断涌来的邪灵，将所有力气都压在神火盆上。
铜盆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杨洪一看见方铁山的指甲正在发黑，那是阴煞入体的征兆。他正要开口让众人后退，却见徐济安突然抬手指向铜盆：“给我按住！”
数十道黑色锁链突然从地下窜出，像巨蟒般缠住神火盆，链节上的骸骨突然睁开血眼，竟开始啃咬铜盆外层的桃木。杨洪一只觉一股巨力从对面传来，神火盆竟被硬生生往后拖了半尺，雄黄朱砂的火焰顿时萎靡下去，青黄色的火苗里甚至开始夹杂黑色的火星。
“不好！”他心头一紧，这阴煞锁链竟能污染神火盆的阳气。就在此时，异变陡生——那些被锁链勒出的铜盆缝隙里，突然涌出大量紫色的烟雾。原来是剧烈摩擦让盆内温度骤升，雄黄与朱砂在高温下发生了异变，竟化作了带有剧毒的紫烟。
紫烟遇到阴煞锁链的瞬间便炸开了，像是泼在火上的油。原本青黑的锁链被紫烟熏过，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那些骸骨发出凄厉的惨叫，化作腥臭的黑水。徐济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显然没料到会有这种变故，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这是……”杨洪一也愣住了，他只知雄黄能驱邪，却不知与朱砂混合遇高温会产生如此霸道的毒烟。紫烟在阴眼里迅速扩散，那些原本悍不畏死的邪灵遇到紫烟便像冰雪遇阳般消融，空气中弥漫着烧焦毛发的臭味。
但更惊人的变化还在后面。当紫烟与阴煞之气在半空剧烈碰撞时，那些翻滚的烟雾突然发出噼啪的声响，竟燃起了金色的火焰。这火焰没有温度，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净化之力，所过之处，阴煞之气如同潮水般退去，连石壁上那些邪恶的符文都开始剥落。
“不可能！”徐济安失声尖叫，他看着自己袖中飞出的三道邪灵被金色火焰一卷便彻底消散，脸色变得惨白如纸，“这是阳炎！怎么会在这里出现阳炎！”
杨洪一却在此时感到一阵熟悉的悸动。他挂在胸前的铜钱突然发烫，那是父亲临终前给他的遗物，一枚边缘磨损的康熙通宝。此刻铜钱正透过衣襟传来灼热感，像是要烧穿他的皮肉。就在这瞬间，无数记忆碎片突然涌入脑海——
六岁那年的夏夜，父亲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拿着金针在他胳膊上比划：“洪一你记住，人身有三百六十五处穴位，地脉也一样。这阳炎针法不仅能救人，若引动地脉阳气，便能破天下阴邪阵法……”
“阳炎针法！”杨洪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明悟。他反手从怀中摸出个油布包，里面是七根金针，针尾都刻着极小的火焰纹。这是他父亲留下的遗物，他从前只当是普通的针灸用具，此刻却明白了其中深意。
金色火焰还在蔓延，徐济安已经被逼到了石阶尽头。他看着那些不断逼近的火焰，突然狠狠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手中的黑色幡旗上。那幡旗展开的瞬间，无数张人脸在旗面上来回涌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竟是以活人精血炼制的血魂幡！
“以我精血，唤万鬼噬心！”徐济安的头发无风自动，双眼变成了纯黑的颜色。血魂幡上突然飞出无数黑影，这些黑影比之前的邪灵凝实百倍，身上还穿着破烂的官服，显然是被他残害的朝廷命官。它们无视金色火焰的灼烧，疯了般扑向神火盆。
“拦住它们！”方铁山挥刀斩断两只黑影，却被另一只抓伤了左臂。伤口处立刻结了层黑冰，他闷哼一声，硬生生撕下块衣襟缠住伤口。死士们也到了极限，已有半数倒在地上，剩下的人也都带了伤，全凭一股血气支撑着。
杨洪一不再犹豫，抓起三根金针往神火盆里一插。针尖触到火焰的刹那，金色火苗突然顺着针身往上窜，在针尾凝成三寸长的焰苗。他深吸口气，猛地冲向那处阴眼核心，脚尖点过地面时，竟在青黑的石板上踏出一串火星。
“地脉有穴，如人有窍！”他口中念着父亲教过的口诀，第一根金针带着焰苗刺入地面裂缝最宽处，“此为涌泉，引阳气上行！”
“嗤——”金针入地的瞬间，地面突然爆出丈高的火光，一道金色光柱从裂缝中直冲而上，将阴眼顶部照得如同白昼。那些扑向神火盆的黑影被光柱扫过，顿时化作飞灰。徐济安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血魂幡竟开始剧烈抖动，像是要挣脱他的控制。
“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地脉穴位！”
杨洪一没有理会他，第二根金针已经刺入左侧丈许外的凹陷处：“此为太冲，破阴煞郁结！”
又是一道光柱冲天而起，两道光柱在空中交叉成十字，阴眼里的阴煞之气如同退潮般往四周散去。那些原本从石壁裂缝里涌出的邪灵，此刻竟开始倒着往回钻，发出绝望的哀嚎。方铁山趁机带着剩下的死士重新稳住神火盆，雄黄朱砂的火焰在金色光柱的加持下，再次燃起熊熊烈火。
徐济安的脸色已经变成了死灰，他看着杨洪一将第三根金针举过头顶，知道最后的机会来了。他猛地将血魂幡往地上一插，幡旗瞬间化作一道黑风卷向杨洪一：“我就算毁了这阴眼，也不会让你得逞！”
“就是现在！”杨洪一不闪不避，将第三根金针刺入面前那处微微隆起的地面，“此为百会，断邪阵根基！”
金针入地的刹那，整个阴眼突然剧烈震动起来。三道金色光柱合而为一，化作一根贯通天地的光柱，所过之处，那些刻在石壁上的符文纷纷炸裂。杨洪一听见脚下传来咔嚓的声响，那是构成万脉归阴阵的地脉节点正在碎裂。他看着徐济安的身影在强光中扭曲，那人脸上最后露出的，是混杂着不甘与恐惧的表情。
“轰隆——”
顶部的岩石开始崩塌，方铁山扑过来将杨洪一按在地上。无数碎石砸在背上，杨洪一却死死盯着光柱中心——徐济安的身影正在化作黑雾，消散前有个东西从雾中坠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烟尘弥漫中，杨洪一挣扎着爬过去，捡起那截断裂的玉简。玉质温润，断面还残留着灼烧的焦痕，上面刻着的“天枢”二字在昏暗里隐隐发光。他刚把玉简揣进怀里，就听见外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太监尖细的唱喏：“皇上驾到——”
康熙的明黄色龙袍在地脉裂缝中格外刺眼。他看着满地狼藉，又看了看杨洪一手中还在冒烟的神火盆，突然抚掌大笑：“好！杨道长果然不负所托，破了这危害天下的邪阵，当赏！”
身后的侍卫立刻抬上锦盒，里面放着赤金打造的腰牌和一柄镶玉的匕首。方铁山单膝跪地谢恩，杨洪一则捧着那截玉简，总觉得皇帝的目光在自己袖口扫过时，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
三日后，紫禁城养心殿。
烛火在青玉灯盏里跳动，映得康熙手中的玉简泛起柔光。这枚玉简与杨洪一捡到的那截材质一模一样，只是上面刻着的是“天玑”二字。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着灰色道袍的人缓步走入，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下颌处一道浅浅的疤痕。
“天枢那边，有消息了？”康熙转动着玉简，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灰袍人道长稽首：“回陛下，徐济安虽死，但他传回的消息显示，万脉归阴阵的图纸确实是从‘天璇’那里得来的。只是……”他顿了顿，“杨洪一破阵用的阳炎针法，似乎与当年龙虎山的那位有关。”
康熙捏着玉简的手指微微收紧：“龙虎山……当年参与编纂《道藏》的道士，不都已经‘羽化’了吗？”
“确实如此，”灰袍人抬起头，帽檐下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但杨洪一父亲的棺椁，三年前就空了。”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康熙看着手中的玉简，突然轻笑一声：“有趣。看来这天下，比朕想象的还要热闹些。”他将玉简放回锦盒，里面已经整齐地摆着三枚刻着不同字样的玉简，“告诉天权，让他盯紧杨洪一。至于那半枚天枢玉简……”
“臣明白。”灰袍人再次稽首，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外的夜色里。
康熙走到窗前，望着天边那颗忽明忽暗的星辰。夜风卷起他的龙袍下摆，露出腰间悬挂的玉佩——玉佩形状与那几枚玉简惊人地相似，只是上面没有任何刻字，只有一道横贯玉面的裂纹，像是被人硬生生掰开过。
阴眼深处的金色火焰早已熄灭，但地脉中残存的阳炎之气，还在沿着裂缝缓缓流动。谁也没注意到，在那些最深的黑暗里，有无数双眼睛正悄然睁开，等待着下一个月圆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