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熄灭的瞬间,鼓楼的横梁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木缝中渗出的黑烟渐渐稀薄,露出被熏黑的斗拱。杨洪一扶住摇摇欲坠的朱明玥,她的左臂缠着方铁山的衣襟,布料下的血肉早已模糊——银线蛊虽随徐济安一同化为灰烬,但啃噬留下的伤口深可见骨,连筋络都断了数处。可她脸上却带着种近乎虚脱的解脱,指尖轻轻触碰伤口时,不再有熟悉的蠕动感。
“子蛊……真的没了。”朱明玥的声音发颤,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落下,砸在沾满血污的手背上。她体内的子母蛊纠缠了整整五年,每月十五都要忍受剜心般的疼痛,如今蛊虫尽灭,反倒让她有些恍惚,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方铁山的情况却远比看上去凶险。他靠在墙角,后背的血洞还在渗着黑血,嘴唇泛着与断脉散相同的青黑色,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杨洪一搭住他的手腕,指尖立刻感受到刺骨的寒意——蛊虫虽不再活动,但阴煞之气已顺着血脉侵入心脉,若不及时清除,不出三个时辰就会攻心而亡。
“得用飞蛾磷粉和焚心草。”杨洪一翻出王神医的笔记,最后一页的药方被火焰燎得发卷,上面用朱砂写着解蛊的法子:“飞蛾磷粉引阳火,焚心草根驱阴煞,二者相济,可破百蛊之毒。”他抬头时,恰好看见盘旋在火焰余烬上的飞蛾,那些原本漆黑的飞蛾,翅膀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银灰色的磷粉簌簌落下,在地上聚成细小的金粒,像撒了把碎星。
“它们在献祭自己。”朱明玥突然低呼,指着飞蛾群。最前面的几只飞蛾突然扑向余烬,翅膀在火光中化作金粉,后面的飞蛾接踵而至,仿佛在完成某种古老的仪式。她突然想起徐济安说过,这些飞蛾是蛊母豢养的“灯蛊”,以吸食阴煞为生,如今蛊母已死,它们便用自身磷粉偿还因果。
杨洪一不再犹豫,伸手接住飘落的金粒,又从药箱里翻出焚心草的干枯根茎。这草是三年前王神医在苗疆采的,根茎泛着暗红色,据说需用活人血浇灌才能成活,此刻捏在手里,竟能感受到微弱的搏动。他将金粒与根茎混合,掌心催起阳炎真气,余烬中的火星被真气引动,“腾”地燃起浅蓝色的火苗,将药草烘得微微发烫。
药草燃烧的青烟带着奇异的香气,像是檀香混着花蜜。杨洪一挥手将青烟引向方铁山,他喉咙里立刻发出“嗬嗬”的声响,猛地咳出大口黑色的粘液,粘液落在地上,竟像活物般蠕动了几下,才化作黑气消散。随着咳嗽声渐止,方铁山脸上的青黑色渐渐褪去,嘴唇恢复了些血色,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蛊母已除,阴煞之源断了。”杨洪一松了口气,目光落在那具在火焰中化为焦炭的骸骨上。骸骨的指骨仍保持着握拳的姿势,指节处的裂痕里还嵌着些丝绸碎片,想来是徐承业——徐济安的父亲,当年被儿子当作蛊母的容器时,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他突然想起笔记里的记载:“以至亲骨血养蛊,可增子母蛊三成威力”,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只是天枢会……”杨洪一从暗格里取出那本笔记,最后一页的玉简图案旁,王神医用朱砂画了个奇怪的符号——三道竖线交叉成“爻”,与康熙皇帝把玩的那枚玉简上的裂纹形状完全一致。他心头猛地一震:难道皇帝手中的玉简,不是天玑堂的信物,而是天枢会的总令符?
“杨道长你看!”朱明玥突然指向徐济安的残骸,那里有片未被烧毁的衣角,里面裹着块玉佩。玉佩的材质与之前见过的玉简相同,都是罕见的墨玉,正面刻着北斗七星,勺柄恰好指向“天璇”位,背面的“璇”字还沾着新鲜的血迹,显然是刚刻上去不久。
“天璇……”杨洪一握紧玉佩,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玉面。王神医的笔记里写过:“天枢会北斗七堂,天璇掌谋,天玑掌兵,天权掌财……”看来徐济安只是天璇堂的小喽啰,真正在背后策划这一切的,另有其人。
方铁山拄着断刀勉强站起来,他的手臂上留下螺旋状的疤痕,像银线蛊爬行的轨迹,却不再疼痛。“不管他们是谁,只要敢危害朝廷,属下定当追查到底!”他的声音还有些虚弱,眼神却异常坚定——作为捕头,他最见不得这种草菅人命的勾当。
杨洪一却摇了摇头,他走到窗边,推开被熏黑的木窗。窗外的浓雾渐渐散去,西山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像头蛰伏的巨兽。飞蛾的磷粉还在地上闪烁,如同未熄的星火,沿着鼓楼的石阶一路延伸,指向西山深处——那里恐怕还有更多天枢会的秘密。
“我们找到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杨洪一将玉佩与那截刻着“天枢”的玉简放在一起,两者相触的瞬间,竟发出细微的共鸣声,“徐济安连玉扳指都刻着‘枢’字,显然只是颗弃子。真正的棋手,还在暗处看着我们。”
话音未落,整座鼓楼突然剧烈震颤。不是横梁断裂的脆响,而是地基塌陷的轰鸣——整座苗寨遗址都在坍塌!杨洪一立刻背起昏迷的方铁山,朱明玥紧紧攥着那本笔记,三人踏着蛊虫的灰烬,沿着晃动的石阶冲出摇摇欲坠的建筑。身后传来轰然巨响,百年苗寨与那些肮脏的秘密一同沉入地下,只留下满地闪烁的磷粉,在暮色中渐渐黯淡。
下山的路上,杨洪一回头望了眼暮色中的西山。夕阳的余晖给山体镀上金边,却照不透半山腰的浓雾,那里藏着天枢会的多少爪牙?康熙皇帝手中的玉简,究竟代表着怎样的立场?是被蒙在鼓里,还是……本身就是天枢会的一员?
夜风卷起他道袍的衣角,怀中的玉佩与玉简还在微微发烫,像是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朱明玥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天边那颗刚升起的星辰:“那是天璇星,古人说它主谋事,看来我们前路不会太平。”
杨洪一点头,将金针重新收入药箱。阳炎针法能破万脉归阴阵,却未必能看透人心鬼蜮。他摸出那半块玉简,月光下“天枢”二字泛着冷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更大的阴谋——天枢会的七堂势力,恐怕早已渗透进朝堂的方方面面。
山脚下的官道上,隐约传来车马辚辚。杨洪一握紧了怀中的秘密,知道自己已被卷入比正邪之争更复杂的旋涡。而那些散落在西山深处的蛊虫余烬,在潮湿的泥土里渐渐冷却,却像埋下的种子,或许正等待着下一次阴煞汇聚,再次滋生出新的毒蛊。
前路漫漫,余烬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