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弃的笔刷悬在半空,一滴钴蓝色的颜料滴落在调色盘上,发出轻微的\"啪\"声。温姜今天迟到了十七分钟,这在她连续九天准时出现后显得格外反常。
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空气中有种暴雨前的沉闷。祁弃放下画笔,走到窗前。艺术区的小路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片落叶被风卷着打转。远处传来雷声的闷响,像是天空在酝酿某种情绪。
门铃终于响了,比平时急促得多。祁弃拉开门,温姜站在门口,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怀里抱着一个牛皮纸袋,上面已经沾了几滴雨点。
\"抱歉,\"她气喘吁吁地说,\"记者在片场外堵我,绕了好大一圈。\"她闪身进门,带进一阵潮湿的风和淡淡的栀子花香。
祁弃注意到她今天没戴任何饰品,连那枚素圈银戒都不见了。温姜的左腕上有一圈淡淡的红痕,像是被什么抓握过留下的痕迹。
\"你受伤了。\"祁弃指了指她的手腕。
温姜低头看了一眼,迅速把袖子拉下来:\"拍戏需要,特效化妆。\"她转移话题,举起那个牛皮纸袋,\"我带了些吃的,猜你还没吃午饭。\"
祁弃这才意识到已经下午两点了。她的胃适时地发出一声抗议,揭穿了她原本打算否认的意图。温姜笑了,眼角挤出几道细小的纹路——这种笑容从未出现在她的任何电影海报上。
\"我经纪人说我胖了两斤,\"温姜已经自顾自地走向祁弃的小厨房,\"所以今天的沙拉分量是平时的两倍。\"她从纸袋里拿出两个塑料盒,又变魔术般掏出两把叉子,\"一起吃?\"
祁弃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上的颜料污渍。温姜的随意让她感到一种奇怪的失衡,仿佛她们已经这样相处了很久,而不是才认识十天。
\"我...先工作。\"祁弃最终说道,转身回到画架前。画布上的温姜已经初具雏形,但眼睛的部分一直让她不满意——她无法捕捉那种在特定光线下才会出现的、介于蓝和灰之间的微妙色彩。
温姜没有坚持,安静地坐在她的模特椅上,叉子与塑料盒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祁弃调着颜料,耳朵却捕捉着身后每一个细微的声音:温姜咀嚼时轻微的呼吸声,沙拉酱沾在塑料盒上的黏腻声,甚至她偶尔舔掉唇边酱汁时舌尖与皮肤接触的湿润声响。
这些声音让祁弃想起大学时养过的一只野猫,总是小心翼翼地靠近,发出各种细微的声响来宣告自己的存在,却又保持着随时可以逃走的距离。
\"要下雨了。\"温姜突然说。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劈开天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暴雨顷刻间倾盆而下,敲打在工作室的铁皮屋顶上,发出密集的鼓点般的声音。祁弃的画笔停在半空——这种天气的光线完全不适合作画。
\"今天到此为止吧。\"祁弃放下画笔,转身去关窗。雨水已经打湿了窗台,她伸手去拉百叶窗,一阵狂风却把雨滴直接吹到她脸上,冰凉得让她打了个哆嗦。
\"我来帮你。\"温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旁,伸手去够另一边的窗把手。她的手臂擦过祁弃的肩膀,温暖而干燥。两人合力关上了窗户,但工作室里已经进了不少水,地板上积了几处小水洼。
\"你的储藏柜!\"温姜突然喊道。
祁弃转身时已经晚了。储藏柜的门被一阵狂风吹开,里面整齐排列的蓝光碟盒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倒下,散落一地。最上面的几张滑到祁弃脚边——《春逝》《午夜钟声》《玻璃塔》,全是温姜的电影,甚至包括那部被影评人骂得体无完肤的商业片《夏日终曲》。
空气凝固了。祁弃感到一股热流从脖子窜上耳根,像是被人当场抓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蹲下身去捡那些碟片,手指微微发抖。
温姜也蹲了下来,拾起《春逝》的盒子。那是她七年前的出道作品,一部小成本文艺片,连dVd发行量都很少。
\"你喜欢这个镜头。\"温姜轻声说,指着封面上自己模糊的侧脸。这不是问句。
祁弃抬头看她,发现温姜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灰蓝色。她想起自己确实反复研究过那个镜头——女主角在雨中转身的0.5秒,焦距微妙地变化,让整个画面突然从清晰变得朦胧,像是记忆正在褪色。
\"当时导演骂了我一整天,\"温姜继续说,手指轻轻抚过封面,\"就为了这半秒钟的失焦。\"她抬起头,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说我是他见过最固执的演员。\"
雨声渐大,敲打在屋顶上的声音几乎盖过了说话声。祁弃把捡起的碟片放回柜子,动作刻意放慢,像是在拖延时间。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收藏——说自己是影迷太虚伪,说只是研究素材又太冷漠。
\"我收集了很多演员的作品。\"祁弃最终说道,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个八度,\"研究表情和肢体语言...对绘画有帮助。\"
温姜点点头,但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告诉祁弃她并不完全相信这个解释。不过她体贴地没有追问,转而走向祁弃的工作台,那里摊开着几张素描。
\"这是...我的眼睛?\"温姜拿起其中一张,上面是各种角度的眼部速写,旁边密密麻麻写着颜色备注。
祁弃快步走过去,几乎是从温姜手里抢过那张纸:\"只是练习。\"她把所有素描都收进抽屉,动作有些粗暴。那些纸上不仅有眼睛的素描,还有她尝试捕捉的各种微妙表情——温姜在思考时眉毛的弧度,她听到不喜欢的话时嘴角的轻微抽动,甚至是她专注观察时瞳孔的细微变化。
温姜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祁弃慌乱的动作。雨依然下个不停,工作室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亲密感,像是暴风雨把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只留下这个充满颜料味的小空间。
\"那幅画,\"温姜突然指向角落里被布盖着的一幅画,\"能看看吗?\"
祁弃犹豫了一下。那是她三个月前放弃的作品,一幅自己都不愿意多看的失败品。但在温姜期待的目光下,她还是走过去掀开了那块布。
画面上是一个模糊的城市轮廓,最显眼的位置有一扇发光的窗户,但窗户的部分只完成了一半,露出底层凌乱的草图线条。
温姜走近那幅画,歪着头看了很久。雨水顺着窗户的缝隙渗进来,在地板上形成一小滩反光的水洼。祁弃等待着她的评价——大多数人会说\"挺好看的\"或者\"为什么不完成它\",这种敷衍的客套话。
\"你在画记忆中的城市,\"温姜最终开口,声音很轻,\"而不是现实中的。\"她指向那扇未完成的窗户,\"这扇窗太亮了,像是...像是你拼命想记住的某个瞬间,但其他部分已经开始模糊。\"
祁弃的呼吸停滞了一秒。这正是她创作时的感受——那种试图抓住某个记忆片段却眼睁睁看着它褪色的无力感。从来没有人,包括林教授,能如此精准地解读她的作品。
\"你...怎么知道的?\"祁弃问,声音有些干涩。
温姜转过身,雨水在窗户上的投影在她脸上投下流动的光影:\"因为演员也做同样的事。\"她轻声说,\"抓住某个瞬间的情绪,然后试着在镜头前重现它。\"她停顿了一下,\"只不过我们的媒介是自己的身体。\"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整个工作室。在那一瞬间的光亮中,祁弃看到温姜脸上浮现出一种她从未在银幕上见过的表情——脆弱而真实,像是摘下了所有面具后的本来面目。
雷声隆隆滚过,雨下得更大了。温姜走到窗前,背对着祁弃:\"我小时候住过很多地方,\"她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每次搬家,我都会记住窗户的样子。因为...不管房间多陌生,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方式总是相似的。\"
祁弃不自觉地向前一步,想要听得更清楚。温姜转过身,脸上又挂上了那种完美的微笑,但眼睛里还残留着刚才的脆弱:\"所以我才喜欢你那幅半成品,它让我想起那些窗户。\"
雨声渐渐变小,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祁弃看了看表,已经过了平时结束的时间。按照合约,温姜现在就可以离开,但她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饿吗?\"祁弃突然问,\"我可以...叫外卖。\"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她从不与人共餐,更不会主动提议。
温姜的眼睛亮了起来:\"我知道附近有家面馆,暴雨天送外卖的。\"她已经拿出手机,\"他们的大排面是全城最好吃的。\"
三十分钟后,两人坐在祁弃的工作台旁,面前摊开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温姜熟练地把一次性筷子掰开,递给祁弃一双:\"小心,有毛刺。\"
祁弃接过筷子,注意到温姜吃面时会先把葱花挑出来堆在碗边,然后才喝第一口汤。这个小习惯让她莫名地感到亲切,像是发现了什么珍贵的秘密。
\"你为什么决定画我?\"温姜突然问,筷子停在半空。
祁弃搅动着面条,思考着该如何回答。最初是因为钱?因为林教授的建议?还是因为那幅半成品在阳光下突然变得生动起来的瞬间?
\"因为...\"祁弃斟酌着词句,\"你看起来比我更不自在。\"
温姜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大笑起来。这不是那种精心计算过的银幕笑容,而是发自肺腑的、带着面条差点喷出来的真实笑声。祁弃惊讶地发现,她左边有一颗小小的虎牙,平时完全被完美的表情管理隐藏了起来。
\"天哪,你说得对。\"温姜擦了擦笑出的眼泪,\"站在镜头前二十年,我还是会紧张得想吐。\"她做了个鬼脸,\"每次走红毯,我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祁弃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光彩照人的影后温姜,在镜头和闪光灯前其实紧张得发抖。这个画面与她认知中的明星形象如此不符,却又奇妙地合理。
\"所以演员和画家也没什么不同,\"温姜继续说,\"都是在用不同的方式说谎,试图创造出比真实更真实的假象。\"
窗外的雨已经变成了轻柔的滴答声。祁弃放下筷子,突然意识到这是她和温姜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谈,而不是工作上的必要沟通。她发现自己竟然在期待明天的会面,而不是像往常那样把它当作必须完成的任务。
\"明天...\"祁弃犹豫了一下,\"如果你有时间,可以多待两小时。光线好的话,我想画你的侧脸逆光效果。\"
温姜的眼睛微微睁大,然后浮现出一种祁弃从未见过的柔和神色:\"好啊。\"她简单地说,但嘴角的弧度比平时真实得多。
雨停了。温姜收拾好外卖盒子,重新戴上那顶棒球帽。在门口,她突然转身:\"对了,那部《夏日终曲》...\"她做了个鬼脸,\"我也觉得它烂透了。\"
门关上了,工作室重新归于寂静。祁弃走回画架前,看着那幅未完成的肖像。窗外的月光透过云层照进来,在画布上投下柔和的银辉。她拿起画笔,突然知道该怎么完成那双眼睛了——不是完美的影后温姜的眼睛,而是今晚在工作室大笑时的温姜,那个真实的,眼中有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