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取通知书拆开那天,阳光正透过纱窗在地板上织出金晃晃的格子。我举着烫金的信封在屋里打转,爸爸把通知书压在客厅的玻璃茶几下,爷爷戴着老花镜凑过去看,手指在\"重点大学\"几个字上摸了又摸,嘴里念叨着:\"好,好,比你爸当年有出息。\"老伯儿往爷爷茶杯里续着水,眼角的皱纹笑成了核桃:\"等你开学,让你二伯儿给你摆桌升学宴,他今年刚分了拆迁房,正愁没地儿热闹呢。\"
谁也没料到,老伯儿这话音刚落没几天,大娘的电话就像块冰砸在热锅里。妈妈接电话时正在厨房拌凉菜,听着听着,手里的黄瓜丝就掉回了盆里。\"啥?开颅手术?\"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惊得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我凑过去时,只听见电话那头大娘的哭声断断续续:\"都怪那几杯酒......满月酒上他高兴,喝了二哥酒厂的直供酒,说那酒绵......\"
事情得从二伯儿的\"喜事连连\"说起。拆迁分了两套楼房,二哥的酒厂刚起步就接了大单,孙女满月那天,他穿着新做的蓝布褂子,挨桌给人敬酒,逢人就说:\"我这辈子啊,前半辈子穷怕了,这下房子、孙女、儿子的事业,啥都有了!\"我们去喝满月酒时,他拉着我爸的手直晃,舌头都打了结,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柿子。散席时他还好好的,拍着二哥的背说:\"儿子,你这酒不错,爸喝着不上头。\"
变故发生在后半夜。二哥起夜时没听见父亲的呼噜声,推开门就看见二伯儿仰躺在卫生间门口,脑袋边的瓷砖上渗着暗褐色的血——墙上的开关盒棱角磕破了头皮,更凶险的是颅内出血。送到医院时,医生举着ct片说:\"必须马上开颅,再耽误半小时就没机会了。\"大娘当时就瘫在地上,是大哥一把扶住了她。
\"为啥现在才说?\"我捏着手机的指节发白,妈妈坐在沙发上,眼圈通红:\"你二伯儿出事那天,正是你高考估分的关键时候,你大伯和你爸商量了,说啥也不能让这事影响你报志愿。\"她指了指茶几上的志愿填报指南,那上面我用红笔圈出的院校旁,还贴着二伯儿上个月送来的红鸡蛋——他说这是孙女满月的喜蛋,让我沾沾喜气。
手术当天,整个家族的男丁几乎都聚在了医院。大哥(大伯家的长子,名林辉)、三哥(三伯儿家的长子),还有大姐夫、二姐夫,全在输血科排队验血。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大娘抓着我的手不停地抖,她袖口还沾着昨天给二伯儿收拾住院用品时蹭上的碘伏痕迹。\"你二伯儿这辈子苦,\"她盯着手术室的红灯,声音发颤,\"刚过上几天好日子......\"
直到护士喊\"大哥林辉,血型匹配\"时,大娘才哇地哭出声。林辉撸起袖子往采血室走,回头对我们说:\"没事,叔肯定能挺过去。\"他衬衫领口还系着上班时的领带,显然是从单位直接赶过来的。我站在走廊尽头,看着采血室的门关上,忽然想起小时候二伯儿总把我架在肩上逛庙会,给我买糖人时说:\"阳阳以后要出息,比二伯儿有本事。\"
现在二伯儿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身上插满了管子。妈妈隔着玻璃窗指给我看:\"你看,心电监护仪的线还在跳,说明有希望。\"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服自己。老伯儿蹲在墙角抽烟,烟灰落了一裤腿,平时爱念叨的他,此刻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盯着监护室门口的牌子,那上面\"重症监护\"四个字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爷爷知道了吗?\"我问。妈妈立刻摇头:\"不能让他知道,你二伯儿前几天还跟他通电话,说等你录取通知书到了,要带他去新开的商场逛逛,看看给孙女买啥玩具。\"她从包里掏出手机,翻出二伯儿和爷爷的合照——照片里二伯儿扶着爷爷站在拆迁前的老房子前,俩人都笑得满脸皱纹,身后的墙上还贴着没撕干净的红双喜,那是当初二哥女儿出生时贴的。
那天从医院回家时,天已经擦黑了。爷爷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见我回来,指了指桌上的西瓜:\"你二伯儿上午还打电话呢,说等你报完志愿,让你去他那新楼房住几天,说城里凉快,顺便看看他孙女的小照片。\"他说得慢悠悠的,手里转着两个油光锃亮的核桃。我点点头,转身走进厨房,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厨房的窗台上,还放着二伯儿孙女满月酒那天送来的喜糖盒,红色的绸带上印着\"弄瓦之喜\",可此刻,那个抱着孙女笑得合不拢嘴的人,正躺在几十公里外的IcU里,生死未卜。
夜里我睡不着,听见爸妈在客厅说话。爸爸说:\"明天我跟你大伯去医院换班,你在家盯着点爸,别让他看出啥来。\"妈妈叹了口气:\"怎么瞒得住呢?他每天都要等你二伯儿的电话......\"客厅的灯灭了又亮,亮了又灭,像极了重症监护室里那盏忽明忽暗的心电监护仪。而我望着窗外厂区的方向,想起二伯儿满月酒上泛红的笑脸,想起他拍着二哥肩膀说\"咱老林家要兴旺\",忽然觉得,有些喜事堆得太满,也会压得人喘不过气,就像他喝下去的那几杯酒,甜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