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军区后勤部大院深处,一座远离营区主干道、被高大围墙和铁丝网严密圈禁起来的旧库房,成了那座“天降粮山”的临时居所。厚重的军用帆布将庞大的粮堆遮盖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个沉默而压抑的轮廓。
库房门口,双岗双哨,荷枪实弹的战士,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探照灯的光柱不时划过库房外墙和高耸的围墙顶端,将一切阴影都驱赶得无所遁形。整个区域笼罩在一种如临大敌、高度戒备的紧张氛围中。
库房旁边一间临时清理出来的办公室,成了联合调查组的指挥中枢。烟雾缭绕,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省军区陈副司令员、张振邦部长、省革委会李国华副主任、省粮食局王有福局长、省公安局赵刚局长等核心人物围坐在一张铺着军用地图的长桌旁,每个人脸上都刻着深深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震惊。
“……现场勘查报告,汇总上来了。”省公安局赵刚局长声音沙哑,将几份手写的报告推到桌子中央。他熬得通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结论……很遗憾。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他拿起最上面一份报告,声音平板地念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陈述一个荒诞的噩梦:
“一、粮堆周边五十米范围内,所有地面硬化或泥土地面,均未发现任何车辆轮胎印痕、牲畜蹄印或大型拖拽痕迹。仿佛……粮食是从天上直接落下来的。”
“二、粮堆本身结构……经过小心取样勘察,未发现内部隐藏爆炸物、定时装置或放射性物质的迹象。麻袋封口手法普通,麻袋本身为常见规格,无任何特殊标记、编号或暗记。米……经快速检验,确为品质极佳的新米,无毒无害。”
“三、所有当值哨兵、闻讯赶来的第一批官兵,共四十三人,全部进行隔离询问。除两名哨兵描述听到一声‘如同地动’的闷响外,无人目击运输过程、车辆或人员。更无人在事发前后发现任何空中异常,如飞行器灯光或声音。”
“四、军区外围所有交通要道、哨卡当晚记录,在事发前后半小时内,无任何大型车辆或可疑人员出入记录。周边居民走访初步反馈,除被警报惊醒外,无其他异常发现。”
赵刚念完,将报告轻轻放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这就是我们目前掌握的全部情况。总结来说:一百吨特级粳米,于深夜十一点二十七分左右,在军区后勤部大门前,在两名哨兵近距离目视下,在至少一个排警卫力量的警戒范围内,凭空出现。来源不明,运输方式超出理解,投放者意图成谜。”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烟雾缭绕,和沉重的呼吸声。
“凭空出现?荒谬!”省粮食局王有福局长忍不住低声嘟囔,他盯着那份报告,肥胖的脸上肌肉抽搐,既心疼那些被“封存”的粮食,又对这无法理解的结论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愤怒。“难道真是神仙显灵?或者……是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敌人的新式武器?”他下意识地看向陈副司令和张部长。
“新式武器?投送粮食?”陈副司令冷笑一声,花白的眉毛拧在一起,“敌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仁慈了?用一百吨顶级军粮当炸弹?这比直接扔炸弹还让人摸不着头脑!”他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我看,这就是赤裸裸的示威!是在向我们的防御系统、我们的认知极限挑战!是在告诉我们,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放什么就放什么!”
张振邦一直沉默着,指尖夹着的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他听着陈副司令的话,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林阳那张年轻、却总带着点神秘莫测神情的脸,以及他那层出不穷、却又无法深究来源的“技术”。这次……百吨军粮……这中间,是否有一条看不见的线?
“无论是示威还是其他,”李国华副主任深吸一口气,打破了压抑的沉默,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件事的性质都极其严重!影响极其恶劣!一百吨粮食,凭空出现在省军区核心区域门口!这传出去,老百姓会怎么想?会动摇对政府、对军队的信心!会让各种封建迷信、谣言邪说大行其道!甚至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攻击我们党的领导!”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所以,必须查!而且要一查到底!无论用什么方法,付出多大代价,都必须给上级,给人民一个交代!哪怕这个交代……不那么‘科学’!”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
“李副主任说得对。”张振邦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调查必须进行。但方向,需要明确。”他目光扫过王有福,“王局长,粮食是实物,总要有人经手,总要有来源。地方上的渠道,粮库、黑市、甚至可能的走私线,需要你们粮食系统内部彻底摸排!任何近期大宗粮食的异常流动,都不能放过!”
王有福连忙点头:“是!是!我们一定全力配合!挖地三尺也要找出线索!”
张振邦又看向赵刚:“赵局长,公安系统的力量要撒出去。重点排查近期所有进入省城的外地人员,特别是身份不明、行为可疑的。对所有可能接触大宗粮食运输的环节——码头、车站、货运站、仓库管理员、运输队司机,进行秘密筛查!还有……”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对省城内部,所有有能力、有动机、或者……有‘特殊渠道’获取如此巨量粮食的个人和组织,进行背景深挖!”
赵刚神色一凛,立刻明白了张振邦的暗示:“明白!重点目标,我会亲自盯!”
“至于军方这边,”张振邦看向陈副司令,“我会协调技术部门,对现场残留物进行更深入的分析,包括土壤、麻袋纤维、米粒本身的微量元素等,看能否追溯产地。同时,加强军区内部,尤其是后勤仓储系统的保密审查和人员甄别,确保……没有内鬼配合。”
陈副司令点点头:“内部审查,我来安排。”
李国华见各方分工明确,最后拍板:“好!就这么办!为了统一协调,提高效率,我提议,立即成立‘粮食来源专项联合调查组’!由省革委会、省军区、省公安厅、省粮食局共同抽调精干力量组成!调查组直接对省委和军区党委负责!组长人选……”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一直沉默不语、但眼神闪烁的工业局技术处吕正德身上。
吕正德作为工业局代表列席会议,一直没怎么发言。此刻被李国华目光锁定,他心头猛地一跳,随即一股压抑不住的狂喜和激动涌了上来!机会!天大的机会!
“我提议,由工业局技术处吕正德同志担任调查组组长!”李国华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吕正德同志立场坚定,工作经验丰富,尤其近期在技术监督和……嗯,对某些可能存在的违规技术活动,有较为深入的接触和了解。”他隐晦地提了一下吕正德之前对红星工作室的“关注”。
“我同意!”王有福第一个表态,他巴不得有个“自己人”在调查组掌舵,方便以后争夺粮食归属。
赵刚皱了皱眉,他对吕正德印象不佳,但李国华已经提名,他也不好直接反对。陈副司令和张振邦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一丝疑虑和警惕。让吕正德当组长?这个心胸狭隘、刚在表彰大会上被当众打脸的人?
“吕正德同志,你的意见呢?”李国华看向吕正德。
吕正德强压下心中的狂喜,立刻站起身,脸上摆出一副沉痛而坚毅的表情,声音洪亮:“感谢组织信任!我吕正德坚决服从命令!一定不辜负李主任和各位领导的期望!带领调查组全体同志,发扬不怕苦、不怕累、不怕困难的革命精神!剥茧抽丝,深挖细查!务必揪出这起恶性事件的幕后黑手!无论他隐藏得多深,背景多硬,技术多‘特殊’,都休想逃脱人民的天罗地网!”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张振邦。
张振邦面无表情,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好!那就这么定了!”李国华一锤定音,“吕正德同志任组长!赵刚同志、王有福同志派得力副手担任副组长!张部长、陈副司令也请指定军方的联络员加入!调查组即日成立,办公地点就设在这里!要人给人,要车给车!限期!半个月!必须拿出阶段性成果!”
散会后,众人心思各异地离开。王有福拉着吕正德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堆满笑容。赵刚则脸色凝重,快步走向自己的吉普车。
张振邦和陈副司令走在最后。
“老张,让这个吕正德当组长……”陈副司令压低声音,眉头紧锁,“我总觉得不踏实。这小子,心术不正。”
张振邦望着吕正德和王有福走远的背影,眼神深邃如寒潭:“我知道。但他现在有李国华撑腰,打着彻查的旗号,我们不好硬拦。让他查吧……正好,也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另外,通知我们在调查组里的同志,重点……关注吕正德的调查方向,特别是……他会不会把矛头,引向不该引的地方。”
陈副司令会意地点点头。
林阳坐在工作台前,手里拿着一份刚送来的省报。头版头条是套红的、安抚人心的社论,强调昨晚的警报是“通讯设备突发故障引发的误报”,呼吁市民安心生产生活,不要听信谣言。
苏白薇站在窗边,看着街道上明显比往日增多的、穿着不同制服(公安、民兵、街道办)的巡逻人员,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一丝凝重:“风声紧了。外面多了很多‘眼睛’。”
林阳放下报纸,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冷意:“意料之中。一百吨粮食砸下去,总得听个响。”他端起搪瓷缸喝了一口水,语气平淡,“刚得到消息,联合调查组正式成立了,组长……是吕正德。”
“吕正德?”苏白薇猛地转过身,镜片后的眸光锐利如刀,“他?他懂什么调查?李国华怎么会让他当组长?”
“不懂调查不要紧,”林阳冷笑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懂得借题发挥、打击异己就够了。他吕正德现在,恐怕正憋着一股劲,要在我身上找回场子呢。”
苏白薇走到工作台前,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林阳的眼睛:“你是说……他会借机把矛头指向你?可是,他有什么证据?粮食凭空出现,这根本无从查起!”
“证据?”林阳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需要证据吗?苏姐,别忘了这是什么时候。一个‘有重大嫌疑’,就足够了。他能举报我私藏战略物资,就能举报我与粮食有关!理由?太简单了!我的高产小麦和农机改良,是不是需要大量资金和资源支持?这些钱粮从哪里来?是不是‘不明来源’?我是不是有‘特殊渠道’?是不是藏有‘秘密’?甚至……”他顿了顿,眼神更冷,“小雨的转学,我们在省城的房子……这些,都可以成为他构陷的‘疑点’!在‘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最紧的年代,‘莫须有’三个字,有时候比真凭实据更致命。”
苏白薇沉默了。林阳的话,像冰冷的针,扎破了所有侥幸。她太清楚那个年代的残酷逻辑了。吕正德这种人,一旦掌握了“调查”的权力,就如同拿到了尚方宝剑,可以肆无忌惮地罗织罪名,公报私仇。
“那我们……”苏白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静观其变。”林阳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街角一个装作看报纸、眼神却不时瞟向工作室的便衣,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工作室所有‘敏感’的东西,上次就已经清理干净了。明面上,我们就是搞农具改良的。他吕正德想查,就让他查。但是……”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般射向苏白薇,带着一种冰冷的警告和决绝:“如果他敢把脏水泼到小雨头上,或者试图动工作室的根本……那就别怪我,掀桌子了。”
苏白薇看着林阳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寒光,心头一凛。她知道,林阳口中的“掀桌子”,绝不仅仅是说说而已。那个能在混乱中让图纸消失、能在巷口精准制造火灾、能让吕正德办公室里物品不翼而飞的林阳,一旦被触碰到底线,爆发出的反击力量,将是吕正德乃至他背后的人都无法承受的。
“我明白了。”苏白薇深吸一口气,推了推眼镜,重新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工作室这边,我会盯紧。所有项目资料,确保干净。另外,省农科院吴教授那边,是不是可以……”
“嗯。”林阳点点头,“吴教授是德高望重的技术权威,他的背书很重要。我明天就去拜访他,汇报一下玉米脱粒机的推广情况。有他这面旗帜在,吕正德想从技术层面找茬,也得掂量掂量。”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院门被敲响了。
一个穿着邮局制服的工作人员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林阳同志在吗?有您的加急挂号信,省里来的,需要签收。”
林阳和苏白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
林阳走过去签收,拆开文件袋。里面是一份盖着“省百吨粮食来源专项联合调查组”大红印章的正式通知函。
通知内容言简意赅:
“林阳同志:兹定于本月x日(后天)上午九时,请你携带红星技术工作室自成立以来的全部财务账目、项目合同、物资采购及消耗记录、人员档案等相关材料,至省军区后勤部旧库房区联合调查组办公室(原址)接受问询。请务必准时到场。组长:吕正德。”
落款处,是吕正德那略显张狂的签名。
“呵,来了。”林阳捏着通知函,指关节微微泛白,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动作还真快。吕处长……这是迫不及待要给我‘接风洗尘’了。”
他将通知函递给苏白薇。苏白薇快速扫过,眉头紧锁:“财务账目和项目合同都没问题,我们经得起查。但物资采购和消耗记录……有些签到物资的‘来源’,我们无法提供正规票据。”
“那就提供不了。”林阳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该准备的准备好。后天,我去会会这位吕大组长。”
窗外的风似乎更冷了些,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工作室里,气氛凝重。无形的网,似乎正从省军区那座被严密看守的粮山蔓延开来,悄然罩向了这间小小的红砖小楼。而网的中心,吕正德那双充满怨毒和野心的眼睛,已经牢牢锁定了林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