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军区司令部小会议室的空气,仿佛被抽成了真空,沉滞得令人窒息。厚重的窗帘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声音,只有头顶几盏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细微的电流嗡鸣,映照着长桌旁一张张凝重如铁的面孔。烟雾不再是缭绕,而是浓重得化不开,在灯光下形成翻滚的浊流,辛辣的气味刺得人眼睛发酸。
长桌中央,如同祭坛上供奉的祭品,摊开着几样东西:
那本要命的红绸硬壳笔记本,摊开在某一页,上面“李副局”、“王主任”、“赵科长”等名字和后面刺眼的数字、物品名称,如同无声的控诉。
几张放大的黑白照片:拍的是那几十根码放整齐、闪着幽光的金条;那厚厚几沓崭新的“大团结”;那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的票证小山,作为吕正德“风光伟迹”的证物。
几张清单,罗列着初步清点出的、从吕正德家“起获”的巨额财物明细。
张振邦部长坐在主位,脊背挺得笔直,军装一丝不苟,肩章上的将星在惨白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他面无表情,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桌旁众人:省军区陈副司令,省革委会李国华副主任,省公安厅赵刚局长,省纪委一位姓孙的副书记,还有几位相关部门的头头脑脑。每个人的脸色都难看至极,如同吞了苍蝇,又像是坐在了烧红的烙铁上。
“情况,大家都清楚了。”张振邦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不高,却带着千钧重压,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桌面上,“吕正德的问题,不是简单的失窃案,也不是什么‘生活作风’问题!这是建国以来,我省罕见的、性质极其恶劣的、证据确凿的巨额贪腐案!”
他拿起那本红绸笔记本,手指点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看看!都给我睁大眼睛看看!一个小小的工业局技术处处长!利用职权,收受贿赂,卖官鬻爵,倒卖紧俏物资批条!行贿名单上,从厅局级到科股级,牵扯之广,触目惊心!其个人聚敛的不义之财,黄金、现金、票证、贵重物品,初步折算,价值超过四万元人民币!四万元!同志们!这是什么概念?!”
“砰!”张振邦的手重重拍在笔记本上,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他虎目圆睁,怒视着脸色发白的李国华副主任:“李副主任!这就是你们工业局培养的好干部?!这就是你力排众议、亲自点名有担任的‘优秀人才’?!他吕正德有什么资格去调查别人?!他自己就是最大的蛀虫!最大的贼!”
李国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被张振邦凌厉的目光逼得哑口无言。吕正德是他提名的不假,谁能想到这混蛋竟然贪腐到如此骇人听闻的地步?还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以这种荒诞绝伦的方式暴露出来!这简直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张部长,吕正德的问题,性质确实极其恶劣,令人发指!省革委会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李国华艰难地开口,语气沉痛,努力想把基调定在“组织失察”上,“我建议,立刻对吕正德采取最严厉的纪律措施!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移交司法机关,依法严惩!绝不姑息!同时,对其交代出的所有涉案人员,无论涉及到谁,一查到底!绝不手软!”他必须立刻切割,姿态要摆得足够高。
“严惩?当然要严惩!”陈副司令冷哼一声,花白的眉毛拧在一起,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枪毙他十次都不够!但现在的问题是,这些东西!”他指着桌中央的照片和清单,“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是谁把它们送到军区门口的?!无声无息,如同鬼魅!这手法,跟门口那百吨粮食,如出一辙!”
陈副司令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落在张振邦脸上:“老张,上次开会我就说过,这绝不是巧合!这是警告!是示威!对方这是在用最直接、最羞辱的方式告诉我们:他手里掌握着足以掀翻桌子、让某些人身败名裂的铁证!他可以选择送粮,也可以选择……送贪官的棺材板!”
会议室里的温度瞬间又降了几度。一股寒意从每个人的脊椎骨窜起。陈副司令的话,撕开了最后一块遮羞布,将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赤裸裸地摆在了桌面上。
“陈副司令的意思是……这背后,是同一个……‘人’?”省纪委孙副书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不是同一个‘人’,不重要!”张振邦斩钉截铁地接过话头,他目光如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重要的是,对方传递的信号!吕正德昨天刚用最恶毒的手段构陷、调查林阳——一个对农业、对军队有贡献的技术人才,晚上就遭了这‘神罚’般的报应!紧接着,他所有的罪证就被精准地送到了我们面前!这针对性,还不够明显吗?!”
他身体前倾,双手按在桌面上,目光扫视全场,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重:“同志们!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是一个拥有我们无法理解、无法追踪手段的存在!他行事肆无忌惮,却又似乎站在某种‘道义’的立场上!他能把百吨粮食无声无息放在军区门口,也能把贪官剥光了扔在自家院子里!他能精准地惩罚他认为该惩罚的人!我们追查他?拿什么追查?靠刑侦?靠人力?靠我们现有的认知?!”
张振邦的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无力感,深深的无力感,弥漫开来。是啊,怎么查?现场连一根毛都没留下!所有的痕迹都指向“非人力可为”!
“那……张部长的意思是……”公安厅赵刚局长艰涩地问。
“我的意思是!”张振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第一,立刻、无条件地停止对百吨粮食来源的一切追查!将其视为……某种‘善意’的支援,由军方严格接收封存,纳入正常军粮储备管理流程!任何试图追根究底的行为,都是在玩火!是在挑衅!可能带来我们无法承受的后果!”
“第二!”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李国华和纪委孙副书记,“吕正德案!必须快查!快审!快结!以最严厉的姿态,给全省、给……那位‘送证人’,一个明确的交代!他不是要‘搞破鞋’吗?好!那就以‘严重生活作风问题,在群众中造成极其恶劣影响’为主要罪名!结合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数罪并罚!顶格处理!该开除的开除!该判刑的判刑!至于那本账本……”张振邦的目光扫过那本摊开的红绸笔记本,眼神复杂,“涉及的其他人员,由纪委内部掌握,视情节轻重,该处分的处分,该调离的调离!但范围……必须严格控制!绝不能再引发更大的动荡和恐慌!这,是政治任务!”
“搞破鞋?”李国华和孙副书记都愣住了。用“生活作风问题”作为主要罪名?这明显是避重就轻,掩盖更深层次的贪腐网络啊!
“张部长!这……这会不会太……”孙副书记忍不住想质疑。
“太什么?!”张振邦猛地打断他,眼神凌厉如刀,“账本上的名字,牵扯到多少部门?多少层关系?真要一查到底,省城官场要塌半边天!到时候,人心惶惶,工作瘫痪,谁来负责?!那位‘送证人’如果觉得我们处理得不够‘公正’,不够‘解气’,再给我们送点别的‘惊喜’呢?!你们谁能保证?!”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威严:“非常时期,用非常之法!用‘搞破鞋’这种群众喜闻乐见、冲击力强、又相对‘安全’的罪名,迅速把吕正德钉死在耻辱柱上!既能平息民愤,给群众一个交代,也能……给那位神秘的存在,一个台阶下!告诉他,我们收到了他的‘礼物’,也按他的‘意思’办了!这是目前唯一能稳住局面、避免更大灾难的方案!执行吧!”
会议室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明白了张振邦的深意和无奈。用“搞破鞋”这块遮羞布,盖住吕正德贪腐的滔天罪恶,既是政治上的妥协,更是对那个神秘“送证人”的敬畏和……服软。这是赤裸裸的交换,用吕正德的政治生命和人身自由,换取暂时的安宁和对方可能的“满意”。
李国华和孙副书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苦涩和妥协。他们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同意张部长的意见。”李国华声音干涩。
“纪委……坚决执行。”孙副书记也艰难表态。
“好!”张振邦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眼神依旧凝重,“立刻形成决议!上报省委和军区党委!动作要快!声势……可以大一点!”
决议以惊人的速度形成并获批。
省城各大机关单位的公告栏前,瞬间被人潮挤得水泄不通。一张盖着省革委会、省军区、省纪委等数个鲜红大印的联合处分决定,如同重磅炸弹,引爆了所有人的眼球!
“……省工业局技术处原处长吕正德,身为党员干部,丧失理想信念,道德败坏,生活腐化堕落!经查,吕正德长期与多名女性保持不正当两性关系,行为极其恶劣,严重违反社会主义道德,在干部群众中造成极坏影响!其行为已完全丧失一个共产党员的基本条件,严重玷污了党的形象……”
公告措辞严厉,火力全开!通篇聚焦于吕正德“搞破鞋”、“生活作风糜烂”、“道德败坏”等“生活作风问题”!对其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行贿受贿等经济犯罪,只用了一句轻飘飘的“另涉及其他严重违纪违法问题,正在进一步审查中”带过。
但这已经足够了!
“看!我说什么来着!就是搞破鞋让人逮着了!”
“活该!这种道德败坏的蛀虫,就该清除出革命队伍!”
“啧啧,还处长呢?丢死先人了!光着屁股搞破鞋!呸!”
“听说跟他乱搞的还有女特务呢!用五鬼搬运法偷光了他!这就是报应!”
公告栏前群情激愤,唾骂声不绝于耳。人们兴奋地议论着吕正德的“风流韵事”和“光屁股”的细节,对“生活作风问题”的批判热情空前高涨。至于那被刻意淡化的巨额贪腐?在“搞破鞋”这个更具戏剧性和道德冲击力的罪名面前,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毕竟,“贪财”在那个年代虽然可恶,但远没有“搞破鞋”更能激发群众的道德审判欲。
省电台的新闻播报,省报头版的批判文章,都紧跟而上,口径统一,火力集中。吕正德的名字,彻底和“道德败坏”、“生活腐化”、“无耻之尤”等词汇捆绑在一起,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省军区后勤部家属院,丙-7号楼。
昔日还算体面的小楼,此刻门可罗雀,窗户紧闭,透着一股衰败的死气。门口贴上了盖着红戳的封条。两个持枪的卫兵面无表情地站在警戒线外,阻止任何好奇的窥探。
楼内,一片狼藉。所有值钱的、能搬动的物品早已被查封组贴上标签、登记造册后搬走。只剩下一些破烂家具和满地狼藉的纸片垃圾。
二楼主卧,冰冷的地板上。
吕正德蜷缩在角落里,身上只裹着一条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散发着霉味的旧毯子。他头发凌乱如鸡窝,眼窝深陷,双目无神,布满血丝,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嘴里神经质地反复念叨着:
“没了……全没了……金子……票子……都没了……”
“鬼……有鬼……窗帘布……粉的……”
“林阳……一定是林阳……有鬼帮他……”
他老婆张桂兰坐在旁边一张断了腿的破椅子上,眼神空洞,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却已经哭不出来了。她看着自己丈夫那副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的样子,又想起那些被贴满封条、一件件搬走的家具……巨大的落差和羞耻感,让她恨不得一头撞死。
“完了……全完了……”张桂兰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工作没了……家没了……人……也疯了……”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是送报纸的邮递员,正跟门口的卫兵说着什么,声音清晰地传了上来:
“……嘿,听说了吗?最新消息!吕正德被正式开除党籍和公职了!罪名是‘严重生活作风问题’!报纸上都登了!啧啧,搞破鞋搞到这份上,也是前无古人了!听说还要判刑呢!”
“搞破鞋……搞破鞋……”吕正德浑浊的眼珠猛地转动了一下,聚焦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脸上突然露出一种极其扭曲、极其怪异的笑容,嘿嘿嘿地低笑起来,“对……对……我搞破鞋……我搞了好多破鞋……嘿嘿……值了……值了……” 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拍打着冰冷的地面,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张桂兰看着丈夫这副彻底疯癫的模样,听着楼下那刺耳的议论,最后一丝支撑也彻底崩塌。她捂住脸,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在空旷、冰冷、弥漫着霉味和衰败气息的房间里,低低地回荡开来。
吕处长用他赤条条的“风光”和贪腐的“伟迹”,为自己换来了身败名裂、家破人疯的终局。而省城上空,那由百吨粮食引发的、令人窒息的疑云,似乎也随着吕正德这枚棋子的彻底倒下,暂时消散了几分。
只有那座被严密看守的粮山,和被封存在军区档案室深处的那本红绸笔记本,还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深秋发生的一切,远未真正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