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钱夫人,七侠镇最年轻的寡妇——他娘的,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想笑。
那年冬天我那死鬼老公喝多了掉茅坑里淹死的时候,镇南头的王婆子拍着大腿说“这下钱娘子可算解脱了”,老不死的倒说了句人话。
现在?
现在老娘守着这个破杂货铺,货架上的酱油瓶积了半指厚的灰,盐巴板结得敲都敲不动。
对面同福客栈天天鸡飞狗跳,哭喊声、打闹声顺着风往我这儿灌,日子过得像馊了的稀饭,黏糊糊甩都甩不掉。
“钱夫人!赊二两酱油!”
郭芙蓉一脚踹开我的店门,木门“吱呀”一声差点散架,那动静大得能把房梁上的灰都震下来。
她扎着歪歪扭扭的发髻,袖口沾着面粉,一看就是刚从灶台边窜出来的。
“赊你祖宗!”
我把算盘摔得噼啪响,算珠蹦起来又落下,“上回欠的三文钱还没还,前儿个借的葱没还,大前天顺走的半袋干辣椒也没影,真当老娘是开善堂的?”
这丫头片子双手合十装可怜,眼睛瞪得溜圆:“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秀才说他今天非要吃红烧肉,少了酱油就没那味儿了...”
“吕轻侯那个穷酸要是能掏出半文钱买肉,我把这算盘生吞了!”
我斜眼瞅着她腰间那块成色不错的玉佩,绿莹莹的透着光,“要不把这玩意儿押这儿?等你们还清了债,再赎回去。”
郭芙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开三丈远,双手死死护住腰间:“这是展堂哥送我的定情信物!绝不能押!”
说完撒腿就跑,裙摆扫过门槛,连个铜板都没留下,只留下一串清脆的脚步声。
他娘的,这世道。
我拎起鸡毛掸子把货架上的灰尘打得满天飞,呛得自己直咳嗽。
十年前我嫁到七侠镇的时候,还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梳着双丫髻,穿着绣花袄,钱家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
现在?
现在我眼角的细纹能夹死蚊子,手指粗糙得像老树皮,看着对面同福客栈那个风骚的佟湘玉天天扭着水蛇腰招摇过市,头上插着珠花,身上穿着绫罗绸缎,我就恨不得往她茶里下巴豆。
下午日头正毒,白展堂摇着扇子来买烟丝,手指在柜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声音不大,却透着股心不在焉。
“钱夫人,听说...”
他压低声音,眼神往门外瞟了瞟,确认没人后才接着说,“镇东头来了伙陌生人,看着来头不小。”
我抓了把瓜子磕得嘎嘣响,瓜子壳吐了一地:“关我屁事。七侠镇天天有外乡人来,难不成每个都要我管?”
“领头的是个女人。”
他往柜台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穿得那叫一个讲究,绛紫色的绸缎衣裳,头上插着金簪子,身后跟着两个彪形大汉,问了不少关于钱老爷的事。”
我吐掉最后一块瓜子壳,拿起抹布擦着柜台:“怎么着,那死鬼在外头欠的风流债找上门了?还是他藏的私房钱被人盯上了?”
白展堂讪笑着搓手,眼神有些闪躲:“哪能啊...钱老爷为人老实,就是爱喝点小酒。我就是觉得,该跟您说一声,让您有个防备。”
我把包好的烟丝摔在他面前,烟丝撒出来一点:“三钱银子,爱要不要。少在这儿跟老娘扯有的没的。”
他掏钱的动作慢得像八十岁的老太太,手指在钱袋里翻了半天,才摸出三枚铜板,递过来的时候还沾着点油污。
我一把抢过铜板,往钱柜里一扔,冲他屁股踹了一脚:“赶紧滚蛋,别耽误老娘晒太阳。”
其实哪来的生意。
这破地方连个鸟都不拉屎,除了同福客栈那伙人偶尔来赊点东西,一整天都见不着个活人影。
我靠在门框上,盯着柜台角落里那个落灰的账本,突然想起死鬼老公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阿香...箱底...”
箱底他娘了个腿。
我当年翻箱倒柜找了无数遍,找出来的只有几张泛黄的当票,还有半盒发霉的胭脂——那是我刚嫁过来时用的,后来日子过得糙,也就忘了。
傍晚时分,日头西斜,染红了半边天。
那女人到底还是来了。
她穿着一身绛紫色绸缎衣裳,料子光滑得能映出人影,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根赤金点翠的簪子,耳垂上挂着珍珠耳坠,身后跟着两个彪形大汉,虎背熊腰,眼神凶狠。
这排场,这气势,活像戏文里走出来的诰命夫人,跟我这破杂货铺格格不入。
“钱夫人?”
她开口,声音柔柔软软的,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像浸了蜜的刀子,“我是苏州林家的管家,姓柳,你可以叫我柳妈妈。”
我翘着二郎腿坐在板凳上,继续嗑瓜子,眼皮都没抬:“买什么自己拿,价目表在墙上,不买别挡道,我还要打烊。”
她也不恼,自顾自打量着这间破店,手指轻轻抚摸着积灰的货架:“听说钱老爷去世前,托您保管过一件东西?”
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把瓜子壳往地上一吐:“那死鬼生前游手好闲,没什么正经本事,留下的只有一屁股债,你要是来替他还债,我倒能跟你多说两句。”
柳妈妈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用锦缎包着,小心翼翼地打开。
我眯眼一看,他娘的,跟郭芙蓉那块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通体翠绿,雕着阴阳相交的纹路。
“此物名唤阴阳扣。”
她慢条斯理地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本是一对,相辅相成。另一块应当就在您这儿。”
我呸地吐掉瓜子壳,抄起鸡毛掸子指着门口:“没有。你要是再胡搅蛮缠,我可就报官了!七侠镇的邢捕头跟我熟得很!”
她笑了,眼角堆起细密的皱纹,却没什么暖意:“钱夫人,明人不说暗话。这玉佩关系重大,牵扯到一桩二十年前的旧案,您留着是祸不是福。”
“吓唬谁呢?”
我梗着脖子反驳,心里却有些发虚,“老娘在七侠镇住了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怕你一个外乡人?”
她施施然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三日后我再来。希望到时候...您能改变主意。”
说完,带着两个彪形大汉转身就走,脚步声沉稳,没一会儿就消失在街角。
我对着她背影狠狠啐了一口。
改变主意?
改变你奶奶个腿。
但晚上打烊后,我还是鬼使神差地撬开了死鬼老公那口樟木箱子。
箱子放在后院的柴房里,落满了灰尘,锁都锈死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撬开。
在压箱底的一件破棉袄里,我摸到个硬物,冰凉凉的,带着点温润。
掏出来一看——他娘的,还真有块玉佩。
这玉佩通体翠绿,雕着古怪的纹路,跟柳妈妈那块正好能对上,触手生温,像是有生命似的。
我对着油灯仔细瞧,发现内侧刻着个小字:“香”。
是我的名字,阿香。
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柴房里弥漫着霉味和柴草味。
死鬼老公临终前的画面像潮水般涌来——他浑身是粪水,被人从茅坑里捞上来,还有一口气,抓着我的手,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现在想来,那分明是“箱底”和“香”。
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咚——咚——”,敲了三下,已是三更天。
我把玉佩揣进怀里,贴身放着,觉得这玩意儿烫得像刚出笼的馒头,烧得我心口发慌。
第二天我顶着一对黑眼圈开门营业,眼睛干涩得厉害,一夜没合眼。
刚把门板卸下,就看见佟湘玉扭着水蛇腰过来买针线,她穿着一身粉色的衣裳,头上插着朵绢花,脸上抹着厚厚的脂粉。
“钱夫人这是...”
她假惺惺地凑近,鼻子皱了皱,像是闻到了什么难闻的味道,“昨夜没睡好?瞧这黑眼圈,跟熊猫似的。”
我没好气地从货架上拿起一个针线包扔给她,“管好你自己吧佟掌柜,听说昨儿个又有客人投诉,说你们客栈的饭菜里吃出蟑螂了?还有人说李大嘴的菜刀上有锈迹,切出来的肉都带着铁味?”
她脸色一变,像是被踩了痛处,甩着帕子就走:“钱夫人说话可得讲良心,我们同福客栈的饭菜,干净得很!”
走了没两步,又回头补了一句,“倒是你,孤苦伶仃的,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我佟湘玉最是心善。”
我对着她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心善?
她要是心善,太阳都能从西边出来。
晌午时分,日头正毒,街上没什么人。
莫小贝这死丫头溜达进来,穿着一身衡山派的校服,歪歪扭扭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在货架上扫来扫去。
“钱夫人...”
她扒着柜台,踮着脚尖,“我听说...”
“听说你个头!”
我揪住她的耳朵,她疼得龇牙咧嘴,“是不是又想来顺东西?上回偷我的麦芽糖,上上次偷我的花生糖,真当我没看见?”
“不是!我真有事!”
她挣扎着,眼泪都快出来了,“昨天那几个外地人,就是柳妈妈他们,在镇上打听二十年前的事!”
我心里一紧,松开手,从罐子里抓了块麦芽糖塞进她怀里:“说具体点。他们打听什么?跟钱家有关?”
莫小贝一边舔糖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是啊!他们找了好几个镇上的老人,问二十年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特别是关于钱家的,还问有没有外乡女人来过人。”
二十年前?
那他娘的我还没嫁过来呢,我嫁过来才十年。
等等。
我忽然想起死鬼老公喝醉时提过一嘴,二十年前钱家确实发生过一桩大事——钱家老太爷的棺材本不翼而飞,足足有五百两银子,据说就是被个外乡女人骗走的,那女人长得眉清目秀,眼角有颗痣。
我冲回后院的柴房,翻出那些发黄的当票,一张一张地找。
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画像,是用宣纸画的,有些破损,上面是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女子,梳着双丫髻,眼角果然有颗痣,笑得温婉动人。
他娘的,跟昨天那个柳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
我揣着玉佩,锁了杂货铺的门,去找邢育森。
虽然这老小子办事不靠谱,贪财又怕事,但好歹是个捕头,手里有点权力。
“邢大人!”
我把一包酱牛肉拍在他办公的桌上,油星子溅了出来,“有要事禀报!关乎一桩二十年前的旧案!”
邢育森眼睛一亮,盯着酱牛肉,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嘴上却还端着架子:“这个...本官正在办公,为民做主是本分,你有什么事就说,不用这么客气。”
“少他娘装相。”
我拉开椅子坐下,毫不客气地拿起一块牛肉塞进嘴里,“听说最近镇上来了伙可疑分子?领头的是个叫柳妈妈的女人?”
他啃着牛肉,含混不清地说:“是有几个外乡人,登记过了,说是来做生意的。怎么,她们惹到你了?”
我把玉佩掏出来在他眼前一晃:“认识这个不?阴阳扣。另一块在柳妈妈手里。”
邢育森的动作顿住了。
他盯着玉佩,喉结上下滚动,脸色有些发白,额头上开始冒冷汗:“这...这是...阴阳扣?你从哪儿得来的?”
“我那个死鬼老公留下的。”
我凑近压低声音,“二十年前钱家老太爷棺材本被偷的案子,您还有印象吧?那个外乡女人,就是柳妈妈!”
他猛地站起来,又腿软似的坐回去,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响:“你...你别胡说!那案子早就结了,说是外乡女人卷款跑路了,再也没音讯了!”
“结了?”
我冷笑一声,“我看是有人故意压下来的吧?您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邢育森不敢看我的眼睛,低着头,手里的牛肉都忘了啃:“我...我什么都不知道...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记不清了...”
有意思。
真他娘的有意思。
这里面肯定有鬼。
从衙门出来,我在街角的馄饨摊撞见白展堂和郭芙蓉咬耳朵。
两人凑得极近,白展堂压低声音说着什么,郭芙蓉一脸紧张,见了我,像受惊的兔子似的瞬间分开。
“钱夫人...”
白展堂搓着手干笑,眼神闪躲,“这么巧,您也来吃馄饨?”
我冷笑一声,抱臂看着他们:“怎么,又在商量怎么坑蒙拐骗?是不是想打我那块玉佩的主意?”
郭芙蓉涨红了脸,急着辩解:“我们是在...在讨论正经事!跟玉佩没关系!”
“是啊是啊,”
白展堂连忙接话,拍着胸脯保证,“我们是在说...说那伙外乡人,觉得她们形迹可疑,想提醒您多加小心。”
我眯起眼睛,盯着他们:“然后呢?光提醒就完了?你们是不是还知道些别的?”
“领头那女的...”
郭芙蓉被我盯得发慌,忍不住开口,“昨天半夜去了趟西郊的乱葬岗,在那儿待了好久,不知道在干什么。”
乱葬岗?
他娘的,这剧情越来越像话本子了。
西郊的乱葬岗偏僻得很,平时没人去,柳妈妈大半夜跑那儿去干什么?
我决定亲自去会会这个柳妈妈。
傍晚时分,我拎着两坛上好的女儿红,敲开了她们下榻的客栈房门。
客栈是镇上最好的悦来客栈,柳妈妈住的是天字一号房。
柳妈妈见到我似乎并不意外,脸上没什么表情:“钱夫人想通了?愿意把玉佩交出来了?”
她示意手下退下,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把酒坛往桌上一墩,发出“咚”的一声响:“想通个屁。我今天来,是想问问你,二十年前骗走钱家老太爷棺材本的那个女人,跟你什么关系?”
她斟酒的手顿了顿,眼神有些复杂,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那是我姐姐。”
“哦?”
我挑眉,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液醇香,“然后呢?她现在在哪儿?那五百两银子呢?”
“她死了。”
柳妈妈把酒杯推到我面前,声音有些沙哑,“二十年前就死了,病死在乱葬岗,带着那个秘密死了。现在只有这对玉佩能找回当年失踪的宝物。”
我仰头灌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什么宝物?除了那五百两银子,还有别的?”
她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眼神里带着点贪婪:“钱夫人,您真以为钱老爷是失足落水的?他是发现了玉佩的秘密,被人灭口的。”
我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紧,指尖泛白。
死鬼老公的死,真的有问题?
我一直以为他就是喝多了不小心掉进去的,毕竟他酒量差,又爱贪杯。
“有人不想让这个秘密重见天日。”
她慢悠悠地说,“而您,现在是唯一握着钥匙的人。只要你把玉佩交出来,我们找到宝物,分你一半。”
钥匙?
我他娘的看着像锁匠吗?
分我一半?
这种鬼话谁信。
回到杂货铺,我对着空荡荡的店铺发了好一会儿呆。
死鬼老公的脸在脑海里忽隐忽现——他总爱摸着我的头发说“阿香,等以后发了财,带你去江南看烟花,那儿的烟花是最好看的”。
看他大爷。
最后只看了一眼茅坑,落了个尸骨不全的下场。
半夜我睡得正香,忽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
那声音从后院传来,像是有人在撬仓库的门。
我抄起门后的顶门棍,轻手轻脚地摸了过去。
后院的月光很亮,能看清人影。
一个黑影正在撬仓库的门,动作麻利,一看就是练家子。
“操你祖宗!”
我抡起顶门棍就砸过去,力道十足。
那黑影身手矫健地避开,反手扣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我生疼。
月光下,我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带着点慌乱。
“白展堂?”
我咬牙切齿,挣扎着想要挣脱,“你他娘的改行当贼了?不好好在同福客栈跑堂,跑到我这儿来偷东西?”
他松开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压得极低:“嘘!我是来帮你的!别出声!”
“帮我?”
我冷笑一声,举起顶门棍还想打,“帮我把家底搬空?还是帮我把玉佩偷走,送给柳妈妈?”
“那玉佩是个祸害!”
他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点急切,“佟掌柜让我来提醒你,赶紧把这烫手山芋扔了,或者交给官府,不然会惹祸上身的!”
我眯起眼睛,盯着他的脸:“佟湘玉怎么知道的?她怎么知道我有玉佩?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这玉佩的事?”
白展堂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眼神闪烁,一会儿看地面,一会儿看墙角。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娘的...你们早就知道这玉佩的事对不对?”
我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到面前,“连郭芙蓉那块也是假的,是你们故意做出来引柳妈妈现身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还有邢育森的吆喝声。
“都给我包围起来!别让贼跑了!”
紧接着,邢育森带着几个衙役破门而入,举着火把把院子照得通亮,火光映得每个人的脸都有些扭曲。
“好哇!”
老邢指着我们,脸上带着得意的笑,“果然人赃并获!白展堂,你居然勾结钱夫人偷窃玉佩,真是胆大包天!”
我这才看见白展堂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包袱,包袱敞开着,里面赫然装着那块阴阳扣。
“不是...这...”
白展堂也懵了,看着手里的包袱,又看看邢育森,“我没有...这不是我拿的...”
柳妈妈从邢育森身后走出来,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眼神里满是算计:“多谢邢捕头主持公道。这玉佩本就是我林家的东西,被钱夫人强行霸占,今日总算物归原主了。”
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演!继续演!”
我拍着大腿笑出了眼泪,“他娘的这出戏比天桥底下说书的还精彩!邢捕头,柳妈妈,还有白展堂,你们倒是接着演啊!”
所有人都愣住了,脸上的表情僵住了,不知道我在笑什么。
我笑够了,抹掉眼角的泪花,眼神变得冰冷:“邢捕头,你昨天看见这玉佩的时候,右手小指抖了三下——这是你撒谎时的习惯动作,当年你欠我死鬼老公二两银子,撒谎不还的时候就这样。”
邢育森下意识地把手缩回袖子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白展堂,”
我转向他,语气平静,“你刚才抓我手腕时,虎口有新鲜的墨迹——下午郭芙蓉来我这儿赊酱油,我让她在账本上签字,她不小心打翻了墨水瓶,溅了你一手,对不对?你根本不是来偷玉佩的,是被人设计的。”
白展堂的脸色变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虎口,果然有淡淡的墨迹。
最后我看向柳妈妈,一步步走近她:“至于你...二十年前那个女骗子根本没有什么妹妹。因为——”
我缓缓从怀里掏出另一块玉佩,和她手里的那块一模一样,“她就是我亲姨。”
院子里静得能听见蚊子的嗡嗡声,连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都格外清晰。
我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声音有些沙哑:“我娘临死前告诉我,她有个双胞胎姐姐,也就是我姨,当年为了一个男人,偷了家里的传家宝阴阳扣,还有钱家老太爷的棺材本,私奔到了七侠镇。我娘找了她一辈子,直到死都没找到。”
柳妈妈——或者说,我姨——脸上的面具终于裂开一条缝,眼神里满是震惊和慌乱:“你...你早就知道?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
我冷笑一声,“你跟我娘长得太像了,连眼角那颗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势,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邢育森结结巴巴地开口,声音有些颤抖:“那...那钱老爷...他的死...真的跟你姨有关?”
“我那个死鬼老公?”
我嗤笑一声,心里有些发酸,“他倒是真不知情。这傻子偶然在柴房的箱子里发现了玉佩,还以为是什么值钱的宝贝,能卖了钱带我去江南看烟花,结果被我姨的人发现了。”
结果送了命。
被人伪装成失足落水,扔进了茅坑,死得不明不白。
我突然觉得很累。
这些年来我守着这个破杂货铺,守着对死鬼老公的念想,像守着一座孤坟。
现在坟开了,爬出来的都是故人的鬼魂,还有扯不清的阴谋诡计。
“宝物呢?”
我姨哑着嗓子问,眼神里还带着一丝贪婪,“阴阳扣能找到的宝物,到底在哪里?”
我指指后院那棵老槐树,那是死鬼老公亲手栽的,现在已经枝繁叶茂:“挖吧。我姨当年把东西埋在这儿了,埋了二十年,也该重见天日了。”
衙役们七手八脚地挖开树根,挖了约莫三尺深,露出个铁皮箱子,锈迹斑斑,上面还挂着把铜锁。
打开一看,所有人都傻眼了——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没有奇珍异宝,只有一堆锈迹斑斑的铜钱,大概有几十枚,还有一本快烂掉的《三字经》,纸页发黄,一碰就掉。
我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突然想起死鬼老公常念叨的一句话:“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他总说要多读书,以后做个有学问的人,带我过好日子。
我冲过去抢过那本《三字经》,颤抖着翻开。
在“人之初,性本善”那一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是我姨的笔迹,娟秀工整——
“阿妹,当你看到这些时,我大概已经不在了。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宝藏,阴阳扣只是祖上传下来的念想,那五百两银子我已经还给钱家了,藏在老槐树的另一侧。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钱家,更对不起那个真心对我的男人。我这辈子做错了太多事,只能用这种方式赎罪。
告诉钱夫人,她的丈夫是个好人,他到死都想着带她去江南看烟花,他是真的爱她。”
后面的话我看不清了。
眼泪模糊了视线,这他娘的还是我钱夫人头一回哭,哭得像个傻子,撕心裂肺。
后来啊,后来我姨灰溜溜地离开了七侠镇,再也没回来。
邢育森因为包庇罪被撤了职,回家种地去了。
白展堂被佟湘玉罚洗一个月碗,每天累得腰酸背痛。
至于我?
我还是守着这间破杂货铺,每天嗑瓜子、骂街、追债。
我把那堆铜钱和《三字经》好好收着,把阴阳扣贴身戴着。
我在老槐树的另一侧挖到了那五百两银子,还给了钱家的后人。
偶尔看着对面同福客栈的热闹,看着郭芙蓉和吕秀才打打闹闹,看着佟湘玉和白展堂斗嘴,会觉得胸口那块玉佩硌得慌,却也暖乎乎的。
死鬼老公说得对,这世上最值钱的从来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你愿意相信的谎言。
就像我始终相信,那个冬天他掉进茅坑前,是真的想带我去江南看烟花的。
就像我始终相信,这世上总有真心对你的人,总有值得你守护的念想。
日子还在继续,杂货铺的门每天准时打开,又准时关上。
七侠镇还是那么热闹,同福客栈还是那么鸡飞狗跳。
而我,钱夫人,依旧是那个泼辣、嘴硬,却心里藏着柔软的寡妇。
只是偶尔,我会对着老槐树,对着那块玉佩,轻声说一句:“死鬼,等明年春天,我就去江南看烟花,替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