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噔噔噔的急促脚步声从楼梯传来,白展堂端着空托盘溜达下来,正撞见佟湘音捏着账本站在柜台后头,眉头拧得能挤出水来。
“咋的啦掌柜的?谁又欠房钱没给?”白展堂把托盘往桌上一搁,凑过去瞧。
佟湘音把账本往他眼前一推,指尖戳着墨迹未干的一行字:“展堂你看看,这月买醋的钱比上月多出三成,咱家伙食开支涨得忒邪乎。”
吕秀才从后院抱着一摞书经过,书页还带着些潮气,闻言顺口插嘴:“或许是因为小郭近来钻研厨艺...”
正说着,郭芙蓉举着锅铲从厨房冲出来,锅铲尖儿还沾着些焦黑的可疑碎屑:“吕轻侯你少污蔑人,我用的都是你不要的边角料。”
莫小贝蹲在长凳上嗑瓜子,瓜子壳吐了一地,闲闲补刀:“小郭姐姐昨天非说能炒出会发光的蛋炒饭,结果灶台浓烟滚滚,差点冒佛光。”
李大嘴在厨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攥着半根脆生生的黄瓜,委屈巴巴:“可不敢瞎说啊,俺这儿掌勺的都没敢糟践食材,每回下料都掂量着来呢...”
话没说完,门外慢悠悠踱进来个青衫书生,衣角沾着些细碎的草叶,像是刚从山野间归来。
这人面生得很,腰间别着个乌木酒葫芦,葫芦上刻着细巧的竹纹,手里捧着本泛黄的旧书,眼皮耷拉着像没睡醒。
他径自走到角落空桌坐下,书往桌上一摊——封皮上《幽冥食单》四个字墨色沉郁,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佟湘音给白展堂使了个眼色,眼神里满是警惕。
白展堂甩着抹布凑过去,脸上堆起熟稔的笑:“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书生头也不抬,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劳烦,一碟酥油泡螺,一壶梨花白。”
白展堂愣住,手里的抹布差点掉在地上:“泡螺?咱七侠镇没这玩意儿啊,连听都没听过。”
书生终于抬眼,瞳仁颜色浅得泛灰,像蒙着层薄雾:“无妨,烦请厨子按方制作。”
他从袖袋抽出一张泛黄的黄纸,上面的墨迹鲜红如血,看着触目惊心。
李大嘴抻着脖子从厨房门口瞄了眼配方,胖脸瞬间皱成包子:“胡闹!哪家泡螺要加朱砂粉?这玩意儿能吃吗?”
书生慢条斯理合上书页,声音平淡无波:“《清异录》载,五代时有个叫王小的厨子,用此方做出的泡螺能照见前世因果。”
郭芙蓉抢过配方凑到眼前研究,越看越惊奇:“嚯,这配料表比我的打狗棒法还玄乎,夜明砂、鲛人泪...都是志怪小说里的物什。”
吕秀才抿了抿唇,扶了扶额角:“且不论朱砂有毒,单说这几味配料,世间根本无处可寻,多半是杜撰而来。”
莫小贝蹦蹦跳跳过来扒着桌沿,眼睛亮晶晶的:“要不要我去西凉河捞点鲛人泪?说不定能捞着呢!”
话音刚落就被佟湘音拎着后领拽回来:“都消停点儿!这位客官,咱店小力薄,做不来这种神仙吃食,您还是换个菜品吧。”
书生也不争辩,自顾自从腰间解下酒葫芦,拔开塞子斟了杯酒。
那酒液倾出时竟带起缕缕清冽白雾,氤氲间飘出若有若无的桂花香,萦绕鼻尖不散。
众人正面面相觑之际,门外忽然卷进股刺骨阴风,吹得油灯火苗突突乱跳,有个黑影踉跄着扑到柜台前——是个浑身湿透的渔夫,头发黏在脸上,嘴唇冻得发紫。
“掌柜的...快、快给我碗热汤!冻死我了!”渔夫牙齿打颤,说话都不利索。
白展堂手脚麻利地盛了碗热姜汤递过去,还多舀了勺红糖。
渔夫捧着碗哆哆嗦嗦喝了两口,缓过点劲来:“邪门...太邪门了...我在西凉河捞鱼,网里突然缠上了个铜盒子,打开就看见...”
他忽然噤声,两眼直勾勾盯着角落书生桌上的酒壶,眼神里满是惊恐。
那壶嘴正冒出丝缕白烟,渐渐凝成个梳双髻的小姑娘虚影,眉眼模糊,转瞬就消散在空气里。
“鬼...有鬼啊!”渔夫吓得扔下碗就往门外窜,慌乱中被门槛绊了个结结实实,摔了个四脚朝天。
李大嘴连忙上前扶起他,刚碰到人就发现这渔夫已经晕厥过去,手里还死死攥着个生锈的铜盒,指节都泛了白。
郭芙蓉捡起滚落到脚边的盒子,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张残破的羊皮纸,纸上画着幅模糊的地图,标注处用朱砂写着“通幽径”三字。
吕秀才凑近细看,指尖轻轻拂过纸面:“这笔迹苍劲洒脱...与前朝画圣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题跋似出一辙,绝非寻常人所能模仿。”
佟湘音夺过盒子往柜台里一塞,语气急促:“都啥时候了还研究字画!快把这位兄弟抬去客房歇着,再找个大夫来瞧瞧!”
众人七手八脚抬着渔夫往楼上走时,角落传来书生低低的轻笑:“通幽径,原是藏着这等好物。”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柜台前,指尖轻轻敲着台面,节奏分明:“掌柜的,那盒子可否借在下一观?”
白展堂立刻挡在佟湘音身前,摆出葵花点穴手的起手式:“哥们儿,你这来路不明的,还净整些邪门玩意儿,想干啥啊?”
话没说完,书生袖中滑出枚莹润的玉佩,玉佩上雕着精致的蟠螭纹,与佟湘音常年佩戴在身上的嫁妆玉佩款式、纹路宛如一对。
佟湘音脸色骤变,伸手摸向自己颈间的玉佩:“这玉佩你从哪儿得的?这是我佟家的传家之物!”
书生微微躬身,神色恭敬:“家母姓佟,名讳上湘下云,这是她临终前托付给我的。”
话音刚落,后院忽然传来莫小贝尖利的惊叫:“妈呀!快来人啊!”
众人连忙冲过去,只见晾衣绳上挂着的衣裳全都浸满了水渍,滴滴答答往下淌水,可地上却半点雨星子都没有,干燥得很。
郭芙蓉抄起墙角的打狗棒警惕四顾,眼神锐利:“有高手用内力催动水汽?这手法也太诡异了!”
吕秀才蹲下身子,指尖蘸了点衣裳上的水渍,凑近鼻尖闻了闻:“咸的...这是西凉河的河水味道。”
李大嘴突然指着厨房方向,声音发颤:“俺、俺的擀面杖自个儿飞起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果然见那根枣木擀面杖在空中打着转儿,转得越来越快,随后“啪”地一声砸进面缸,扬起漫天白粉。
白展堂瞬间闪到佟湘音身前,神色凝重:“兄弟,这戏法变得过了啊,再闹下去可就没意思了。”
书生却望着后院那口老井沉吟,眼神深邃:“《酉阳杂俎》有载,物久成精,水积成灵...看来贵店的这口井,与西凉河是暗通着的。”
恰在此时,楼上客房里传来渔夫惊恐的嘶吼:“盒子!我的盒子!还给我!”
伴随着“哐当”一声瓷器碎裂的巨响。
众人急忙赶去,只见那渔夫缩在墙角,浑身发抖,手指着虚空喃喃自语:“穿红袄的小姑娘...站在水面上唱歌...她要抓我...”
吕秀才攥着书卷的手在抖,声音都有些发颤:“这、这是《河伯娶亲》的典故...莫非西凉河真有水神作祟?”
书生倚着门框抿了口酒,语气平淡:“非神非鬼,不过是段未了的旧事罢了。”
他从怀中取出那本《幽冥食单》,翻到某一页递过来:“三十年前,有个叫珠儿的女孩在西凉河溺亡,当日她本该收到心上人送的一碟酥油泡螺。”
佟湘音突然抢过书,目光落在插画里的少女肖像上,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我娘家族谱里失踪的小姨!眉眼跟我外婆年轻时一模一样!”
白展堂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一脸不可思议:“啥情况?闹鬼还闹出自家人了?”
暮色渐沉,庭院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书生坐在井沿上,取出一把古朴的七弦琴,指尖轻拨。
弦音幽幽荡荡,如泣如诉,井水随着琴声泛起圈圈涟漪,越来越大。
李大嘴揉了揉眼睛,扯了扯郭芙蓉的衣袖:“快看!水面上是不是有金光?”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井水波光粼粼间,隐约现出一座古旧宅院的轮廓,宅院门口,有个穿红袄的小姑娘正踮着脚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
莫小贝吓得往吕秀才身后躲,紧紧拽着他的衣角:“小郭姐姐我怕...那是什么东西?”
郭芙蓉强作镇定搂住她,手里的打狗棒握得紧紧的:“别怕!姑奶奶我降龙十八掌专治各种妖魔鬼怪,来一个打一个!”
话音未落,井中突然涌出大股水花,水花在空中凝结成个透明的人形,朝着书生扑去。
白展堂反应极快,指风疾点,却径直穿透水雾,半点效果都没有。
吕秀才抱着《论语》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
书生不躲不避,将手中的酒葫芦往井口一倾,醇香的酒液顺着井口流淌而下。
酒香弥散开来,那水形渐渐凝实,化作渔夫描述的红衣小姑娘模样,梳着双髻,眉眼清秀,朝着佟湘音屈膝行礼,声音带着水汽的清润:“表姐安好。”
佟湘音攥着玉佩,声音发颤:“你当真是珠儿小姨?”
水影构成的嘴唇轻轻开合,飘出清晰的嗓音:“姐姐酿的梨花白,还是从前的滋味。”
她的目光转向书生,满是怅然:“阿恒的泡螺,我终究还是没能尝到。”
原来那书生竟是当年与珠儿相恋、约定私奔却未能如愿的恋人之子,此次前来,正是循着母亲的遗愿,来寻找这段被时光掩埋的旧踪。
郭芙蓉突然抡起打狗棒砸向水影,怒喝一声:“装神弄鬼!”
棒风过处,水珠四溅,红衣身影倏然散开,化作满院点点萤火,在暮色中轻轻飞舞。
李大嘴突然指着厨房方向惊呼:“泡螺!泡螺好了!”
众人望去,只见灶台上赫然摆着一碟金黄油亮的酥点,形似螺壳,香气袭人,让人忍不住想尝一口。
书生缓步走过去,拈起一枚泡螺放入口中,眼角缓缓滑下泪来:“母亲说...这是祖母的独门手艺,当年没能送到珠儿姨姨手上,是她一辈子的遗憾。”
佟湘音颤着手拿起一枚泡螺,轻轻咬了一小口,熟悉的味道在舌尖蔓延,突然痛哭失声:“是姑婆的味道...她最爱用朱砂粉在泡螺顶端点个小小的梅花印,旁人学不来的。”
真相大白时,众人才知晓,所谓的鬼影、异象,皆是书生用西域传过来的幻术,配合家传的特殊食谱制造出来的幻象。
那渔夫是他特意找来的托儿,井中的异象也是提前埋好的机关所致。
唯有那两枚成对的玉佩,还有那纸酥油泡螺的配方是真的——都是佟家女眷代代相传的信物与手艺。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书生便留下食谱和那本《幽冥食单》,悄然离去,没惊动任何人。
佟湘音对着那碟已经冷掉的泡螺发呆,语气不解:“他为啥绕这么大圈子?直接说明来意不就好了?”
白展堂翻着那本《幽冥食单》,突然眼睛一亮,咂嘴道:“这哥们儿在书里夹了张银票...数额还不小,够咱客栈买二十年醋钱了!”
吕秀才接过书仔细翻看,忽然指着最后一页惊呼:“此处有密写!”
他将书页对着晨光细看,上面渐渐显出一行小字,竟是珠儿的手书:“佟氏女当以《河图》镇井眼,防百年水患,切记切记。”
郭芙蓉凑过去抻着脖子瞅了瞅,一脸茫然:“啥意思?难道咱家这口井底下藏着水患,要发大水?”
后院的井中突然传来“咕咚”一声沉闷的异响,像是有什么重物坠入水中。
莫小贝叼着糖葫芦,含混不清地说:“完犊子,该不会真要河伯娶亲,来抢人了吧?”
李大嘴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哭丧着脸:“俺就说最近揉的面总带鱼腥味,原来问题出在井里!这往后可咋做饭啊?”
晨光漫过窗棂,洒在同福客栈的青石板上,新的一天,在更加离奇的谜团中悄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