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节度使府的书房,已近深夜。
烛火摇曳,将龙天策的身影拉得颀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他手中捏着一份来自神都的密报,是夜凌的细作营刚刚送来的——上面详细记录了豫章蝗灾后,世家们如何借机散布流言,如何在朝堂上煽动群臣,以及……陛下秦正阳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唉……” 一声轻叹,从龙天策唇间溢出,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放下密报,走到窗前,推开窗扇。深秋的夜风带着寒意,灌入书房,吹动了他额前的金发。窗外,节度使府的练兵场上,隐约传来士兵巡逻的脚步声;更远处,幽州城的民居里,零星还亮着几盏灯火,那是晚归的百姓,或是挑灯夜读的寒门子弟。
这便是他守护的土地,他想要守护的人。
龙天策抬手,抚摸着腰间的佩剑。剑鞘上的纹路,已被他摩挲得光滑。这把剑,陪着他从凉州到淮南,从楚州到幽州,沾染过敌人的血,也见证过百姓的泪。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推行的新政,会得罪多少人?
当年在定远做县令,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就曾遭到当地豪强的围攻,甚至有人半夜在他的县衙外,放了一把火。若不是身边的亲卫拼死扑救,他早已化为灰烬。
来到幽州,他的动作更大——整顿吏治,罢免了数十名依附士族的贪官;推行“官绅一体纳粮”,直接触动了崔、卢等顶级士族的根基;鼓励寒门子弟入学,打破了士族对知识的垄断……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步,都在将自己推向世家大族的对立面。
密报上写着,清河崔氏的崔应龙,在暗中联络了七位州刺史,准备联名上奏,请求陛下废除新政;博陵崔氏,则将家中囤积的粮食,高价卖给灾民,同时散布谣言,说这都是因为新政让“粮仓空虚”;连远在河东的裴氏,都开始扣压运往幽州的军械,试图削弱他的军事实力。
“树敌太多了啊……” 龙天策喃喃自语,金发黑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不是不知道收敛。刘晔曾劝过他:“将军,新政可以缓行,先稳住士族,再徐图变革,或许更稳妥。”
夜凌也提醒过他:“细作回报,费无极虽被禁足,却在暗中联络宗室,想要给陛下施压。”
可他不能等。
他见过太多百姓的苦难——在乐河县,一个老农跪在他面前,捧着被士族强占的地契,哭得撕心裂肺;在安远县,一群孩子围着他,渴望能进入杜哲开办的官学,眼神里的光,让他无法拒绝;在太子河畔,奚族的牧民告诉他,契丹人没来之前,他们的牛羊,一半都要“孝敬”给当地的卢氏豪强。
这些画面,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记得自己十五岁那年,第一次随父亲出征,看到被战火蹂躏的村庄,父亲告诉他:“身为将领,不仅要会打仗,更要让治下的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安稳觉可以睡。”
这句话,他记了十年。
所以,他推行吏治改革,哪怕要得罪那些盘根错节的士族;他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哪怕要承受“与民争利”的骂名;他兴办官学,哪怕要被士族嘲笑“引寒门玷污斯文”。
因为他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
“将军,夜深了,该歇息了。” 亲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龙天策摇了摇头:“再等等。”
他转身回到案前,重新拿起那份密报。上面提到,陛下在朝堂上,面对世家的哭诉,没有像往常一样厉声驳斥,只是说“容朕再想想”。
这五个字,像一块石头,压在龙天策的心头。
他理解陛下的难处。身为皇帝,要平衡朝堂各方势力,要顾及天下的稳定,不能像他这样,只盯着幽州一地的得失。豫章蝗灾,百姓流离,确实给了世家攻击新政的口实,陛下有疑虑,在所难免。
可他不后悔。
如果因为害怕得罪人,就放弃改革;如果因为担心天谴的流言,就纵容士族继续盘剥百姓;如果因为陛下的一丝动摇,就退缩……那他这些年的仗,白打了;那些为了守护这片土地而牺牲的弟兄,白死了;那些对他寄予厚望的百姓,要继续在苦难中挣扎。
“我龙天策,或许不是完美的将军,不是圆滑的政客,但我问心无愧。” 龙天策的手指,重重地按在密报上,金发黑眸中,那一丝疲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走到墙边,看着挂在那里的幽州舆图。图上,用红色标注的新修水渠、官学、驿站,密密麻麻,像一张正在铺开的网,将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与安稳的未来,紧紧连在一起。
这些,就是他问心无愧的底气。
“来人。” 龙天策扬声道。
“将军。” 夜凌推门而入,赤发在烛火下,如同跳动的火焰。
“备笔墨。” 龙天策道,“我要给陛下写奏折。”
“是。”
夜凌研墨的功夫,龙天策已理清了思路。他不会在奏折中辩解,不会指责世家的阴谋,更不会因为陛下的动摇而抱怨。他要写的,是幽州新政的成效——多少百姓分到了土地,多少寒门子弟进了学堂,多少赋税用于了水利和防务;他要写的,是豫章蝗灾的应对之策——幽州愿意再调拨五万石粮食,支援赈灾,并派遣有经验的农官,指导百姓灭蝗;他还要写的,是他的决心——新政不会因流言而停,不会因压力而废,他会用更多的努力,让幽州的百姓过得更好,让大唐的北疆更加稳固。
“写完后,用流星马,最快速度送抵神都。” 龙天策放下笔,看着墨迹未干的奏折,语气平静却坚定。
“将军,” 夜凌看着他,赤发下的黑眸中,带着一丝担忧,“若陛下……真的动摇了呢?”
龙天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疲惫,有无奈,却更多的是坦然:“若陛下真的下令废除新政,我会遵旨。但在此之前,我要做我该做的事。至少,我要让陛下知道,他支持的,不是一个只会惹麻烦的武夫,而是一个真心为大唐、为百姓做事的臣子。”
他走到窗前,望着天边的残月:“夜凌,你说,这世上的路,是不是都要经历风雨?”
夜凌沉默片刻,道:“是。但风雨过后,总会有彩虹。”
“说得好。” 龙天策点头,“我们走的这条路,或许风雨更大一些,但只要方向是对的,只要我们坚持走下去,总有看到彩虹的一天。”
书房的烛火,燃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进幽州城时,流星马带着龙天策的奏折,再次踏上了前往神都的路。马背上的信使,不知道这份奏折能否改变陛下的想法,能否抵挡世家的反扑,但他能感受到,那份奏折的重量,如同他身后那位年轻将军的初心,沉甸甸的,不容动摇。
龙天策站在节度使府的高台上,看着流星马消失在天际,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可能会更难。世家的反扑会更猛烈,陛下的压力会更大,甚至可能会有更坏的消息传来。
但他心中,一片清明。
因为他问心无愧。
这份无愧,是对百姓的承诺,是对弟兄的交代,是对自己初心的坚守。
属于他的“新篇章”,或许会写满坎坷,写满争议,但只要这篇章的底色,是百姓的笑容,是土地的丰收,是边疆的安稳,那就足够了。
风吹过幽州的原野,带着即将收获的麦香。新的一天开始了,龙天策的脚步,也将继续向前,坚定而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