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的秋意,带着刺骨的寒意,浸透了太极殿的每一寸角落。
秦正阳坐在龙椅上,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显示出他连日来的焦虑与挣扎。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一半是世家们声泪俱下的“劝谏”,一半是豫章流民的告急文书。
“陛下,豫章流民已涌入江州,若再无妥善安置,恐生民变!” 崔应龙跪在殿中,声音带着刻意的嘶哑,“这一切,皆因新政触动天怒,若陛下再迟疑,恐江南半壁江山难保啊!”
“陛下,龙天策在幽州一手遮天,听闻已暗中联络奚族,私藏军械,其心叵测!” 卢玄紧接着上奏,将早已编造好的“罪证”呈上,“若等他羽翼丰满,再想处置,为时晚矣!”
太原王氏、荥阳郑氏等世家官员,纷纷附和,朝堂之上,再次响起一片要求罢免龙天策、废除新政的呼声。他们的言辞,比以往更加激烈,甚至隐隐带着“若陛下不从,我等便辞官归隐”的威胁。
秦正阳的手指,紧紧攥着龙椅的扶手,指节泛白。他看向站在朝班末尾的蓝文博、程咬金等忠臣,他们欲言又止,显然也被眼前的局势所迫——豫章蝗灾确实严重,流民确实需要安抚,世家的势力确实庞大,若真逼得他们集体反水,大唐的根基都可能动摇。
“罢了……” 秦正阳闭上眼睛,长长的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传朕旨意……”
当圣旨的内容从内侍口中传出时,整个太极殿鸦雀无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北侯、幽州节度使龙天策,推行新政操之过急,引发朝野动荡,兼之豫章蝗灾,天示警诫,难辞其咎。即日起,罢黜其幽州节度使、镇北侯之职,贬为汴州杞县县令,即刻离京赴任,不得延误。其在幽州推行之‘官绅一体纳粮’等新政,暂行搁置,由幽州别驾刘晔暂行署理幽州事务。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崔应龙、卢玄等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却假意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跪地谢恩:“陛下圣明!”
蓝文博、程天放等人,面如死灰,却无力反驳,只能眼睁睁看着这道荒唐的圣旨.成为现实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神都。
当传到特进明弈的府邸时,这位已经八十五岁高龄的老人,正在书房里,用颤抖的手,批注着一部《贞观政要》。他曾担任尚书右丞,因智破邗沟覆船案而名满天下,更因敢于直言进谏,五次拜相,又五次被罢相,却始终初心不改。
“你说什么?” 明弈猛地抬起头,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来报信的家仆,花白的胡须因愤怒而颤抖,“陛下……罢黜了龙天策?贬去杞县做县令?”
“是……是真的,老爷。” 家仆战战兢兢地回答,“朝堂上,崔、卢等世家大臣,都说龙将军推行新政触怒上天,才招致蝗灾……陛下便下了旨。”
“放屁!” 明弈猛地一拍案几,桌上的砚台被震落在地,墨汁溅了他一身,他却浑然不觉,“一群奸佞!颠倒黑白!蝗灾乃天灾,与新政何干?龙天策是我大唐的忠良,是难得的栋梁!陛下……陛下怎能如此糊涂!”
他挣扎着站起身,拄着拐杖,踉跄地往外走:“备车!不,备马!我要去皇宫!我要去问问陛下,他忘了当年在潜邸时,说过要‘亲贤臣,远小人’的誓言吗?!”
家仆连忙劝阻:“老爷,您年纪大了,又是深秋,天凉……而且,陛下刚下旨,此刻去进谏,怕是……”
“怕什么?” 明弈怒喝一声,眼神却异常坚定,“我明弈活了八十五岁,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五次拜相,五次罢相,早已将生死荣辱置之度外!今日若不把话说清楚,我对不起龙天策,对不起天下百姓,更对不起列祖列宗!”
他甩开家仆的手,拄着拐杖,踉踉跄跄地冲出府邸,拦了一辆路过的马车,直奔皇宫而去。
太极殿内,秦正阳正准备退朝,处理豫章赈灾的事宜,却见内侍慌张地跑进来:“陛下!特进明弈……明弈大人闯进来了!”
话音未落,明弈的身影就出现在殿门口。他衣衫不整,花白的头发散乱,拄着拐杖,一步步走进大殿,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龙椅上的秦正阳。
“明弈?” 秦正阳皱起眉头,“你不在家休养,闯进宫来做什么?”
“老臣有话要问陛下!” 明弈不跪不拜,声音洪亮,震得大殿嗡嗡作响,“陛下为何要罢黜龙天策?为何要搁置新政?!”
崔应龙见状,立刻上前呵斥:“明弈!放肆!陛下乃九五之尊,岂容你如此质问?!”
“我问的是陛下,与你这奸佞何干?” 明弈怒视着崔应龙,拐杖重重顿地,“你们这些世家蛀虫,平日里盘剥百姓,兼并土地,无恶不作!龙天策推行新政,为百姓谋福祉,碍了你们的利益,你们便罗织罪名,搬弄是非,甚至借天灾打压忠良!陛下!你怎能被他们蒙蔽!”
秦正阳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明弈,注意你的言辞!龙天策推行新政,确有操之过急之处,引发朝野动荡,朕罢黜他,也是为了稳定大局。”
“稳定大局?” 明弈冷笑一声,一步步逼近龙椅,“陛下所谓的稳定,就是向奸佞妥协,就是牺牲忠良,就是让百姓继续在苦难中挣扎吗?龙天策在幽州,吏治清明,赋税公平,百姓安居乐业,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豫章蝗灾,不去想办法赈灾,却把罪名推到新政头上,推到一个为国征战的将军头上,这就是陛下的‘圣明’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痛心疾首的悲愤:“陛下!你识人不明,听信谗言,罢黜忠良,这与当年的桀纣,有何异?!”
“住口!” 秦正阳猛地一拍龙椅,勃然大怒。
他一向敬重明弈的耿直,哪怕他五次罢相,也从未真正降罪于他。可今日,明弈的话,太过刺耳,尤其是那句“与桀纣何异”,如同尖刀,刺穿了他作为皇帝的尊严,也点燃了他连日来积压的烦躁与无奈。
“明弈!” 秦正阳站起身,指着他,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太放肆了!朕敬你是三朝元老,对你一再容忍,你却得寸进尺!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乡巴佬出身,侥幸得了功名,就敢屡次当众羞辱朕?!”
“乡巴佬”三个字,是秦正阳盛怒之下的口不择言,却深深刺痛了明弈。
明弈愣住了。
他出身寒门,靠着自己的才华和耿直,一步步走到今天,五次拜相,五次罢相,从未因出身而自卑,反而以此为荣——他代表的是寒门士子的骨气。可今日,他敬重的陛下,竟然用“乡巴佬”来羞辱他。
更让他心寒的是,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前来进谏,换来的却是这样的斥责。
明弈看着龙椅上那个愤怒的年轻皇帝,看着他眼中那陌生的戾气,看着殿中那些世家大臣幸灾乐祸的眼神,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熄灭了。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拐杖,那是高祖皇帝赏赐的,陪伴了他几十年。
然后,他抬起头,眼神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悸。
“好……好一个‘乡巴佬’……” 明弈喃喃自语,他缓缓摘下头上的官帽,那顶象征着特进身份的帽子,被他重重地摔在地上。
“老臣……告退。”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看秦正阳一眼,转过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了太极殿。他的背影,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异常孤独,却又异常挺拔。
这是他第五次被罢相了。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秦正阳看着明弈决绝的背影,看着地上那顶被摔落的官帽,心中猛地一痛,刚才的愤怒,瞬间被巨大的空虚和懊悔取代。他想说些什么,想叫住明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崔应龙等人,见状连忙上前:“陛下息怒!明弈老糊涂了,口出狂言,理当严惩!”
秦正阳挥了挥手,声音疲惫而沙哑:“退朝……”
他独自坐在龙椅上,看着空旷的大殿,看着地上那顶官帽,仿佛看到了龙天策在幽州推行新政时坚定的眼神,看到了明弈五次拜相、五次罢相却始终不改的耿直,也看到了自己在世家压力下的妥协与动摇。
属于他的“新篇章”,似乎在这一刻,拐向了一个未知的、甚至有些黑暗的方向。忠良被贬,直臣被斥,奸佞得意,新政搁置……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会让大唐走向何方,会让那些信任他的人,如何失望。
深秋的风,从殿门吹入,带着寒意,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如同一个时代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