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府的晚膳,永远准时在酉时三刻开席。
刁光斗坐在那张用了三十年的梨花木餐桌主位上,面前的白瓷盘里,三样家常菜冒着热气:一盘清炒时蔬(今日是菠菜),一盘酱肘子(薄薄三片,够塞牙缝),一碗咸菜滚豆腐(豆腐炖得烂熟,咸菜切得细碎,汤汁呈琥珀色),旁边是一碗葱花蛋花汤,清得能照见人影。
这就是睢阳人私下里传的“睢阳王”的晚餐——三菜一汤,简朴得像个乡下秀才。
伺候的仆役屏住呼吸,动作轻得像猫,连碗筷碰撞的声音都要刻意压低。他们知道,老爷子对这桌菜的规矩,比对朝廷的律法还看重。
刁光斗拿起那只缺口的青瓷酒杯,给自己斟上半杯家酿的米酒(度数极低,更像甜水),眯着眼抿了一口,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他夹起一块豆腐,上面沾着几粒咸菜,放进嘴里慢慢嚼着,那专注的模样,仿佛在品味什么山珍海味。
“慢着。” 他突然抬手,目光落在对面坐着的一个年轻幕僚身上。
那幕僚刚夹起一块豆腐,没拿稳,掉在了桌上,滚出半寸远。他吓得脸都白了,手忙脚乱地想去捡。
“不必捡了。” 刁光斗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寒意,“明儿起,你不用再来了。”
幕僚“噗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刁爷饶命!小的不是故意的!小的再也不敢了!”
刁光斗没看他,只是夹起自己碟子里的咸菜,一粒一粒地放进嘴里:“我刁府的规矩,你不懂?桌上的东西,就是掉在地上,也得捡起来吃干净。尤其是这咸菜滚豆腐,那是活命的根本,浪费一点,就是忘了本。”
他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眼神扫过吓得瑟瑟发抖的幕僚:“你这样的人,连块豆腐都护不住,将来怎么替我做事?拖下去,送他去运河边‘看仓库’。”
“看仓库”是刁府的黑话,意思是扔进淮河喂鱼。幕僚吓得昏死过去,被两个仆役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整个过程,餐桌旁的其他人(几个老门客和账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
刁光斗这才重新拿起筷子,夹起那块掉在地上的豆腐,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放进嘴里,慢慢嚼碎,咽了下去。
“吃我的饭,就得守我的规矩。” 他慢悠悠地说,像是在讲一个浅显的道理,“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连粮食都敢浪费的人,还有什么不敢背叛的?”
酒过三巡(其实也就三杯),刁光斗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脸上泛起微醺的红光。他放下酒杯,筷子敲着碗沿,哼起了那首在刁府流传了几十年的小调:
“吃了咸菜滚豆腐,皇帝老子不及吾……”
调子咿咿呀呀,带着几分自嘲,几分得意,更多的是一种掌控一切的傲慢。在他看来,自己在睢阳的日子,比皇帝还舒坦——皇帝要管天下,他只要管好睢阳;皇帝有朝臣掣肘,他在睢阳却是说一不二。这碗咸菜滚豆腐,就是他的“玉玺”,见证着他从一个穷秀才,爬到“睢阳王”的全过程。
宴席散后,刁光斗回到书房。与餐桌上的简朴截然不同,这间书房奢华得惊人:墙上挂着吴道子的真迹,案头摆着和田玉的笔洗,地上铺着西域进贡的地毯,连烛台都是纯金打造。
老账房早已候在那里,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子。
“爷,神都李侍郎那边,捎信来说,他新纳的小妾想要一套东珠首饰。” 老账房躬身道。
刁光斗拿起一枚玉扳指,慢悠悠地套在手指上,眼皮都没抬:“东珠?多大的?”
“要鸽蛋大的,一套十二颗。”
“给他。” 刁光斗淡淡道,“库房里不是有前年从海商手里收来的那套吗?让管家连夜送进京,顺便再备一万两银票,说是给李侍郎‘添妆’。”
一万两银票!足够睢阳百姓吃十年的咸菜滚豆腐!老账房却习以为常,躬身应道:“是。”
这就是刁光斗的另一面——对自己抠门到极致,对能给他带来权力的人,却挥金如土,豪迈得像个散尽千金的侠客。
神都的户部李侍郎、吏部王郎中、甚至宫中的几个大太监,每年都能收到刁光斗送来的“孝敬”:要么是稀世的字画,要么是整箱的金银,要么是绝色的女子。这些“投资”,让他在睢阳的胡作非为,总能被上面“压下来”,甚至被粉饰成“治理有方”。
“还有,” 老账房又递上一本厚厚的账册,“同济药铺的王三,这个月孝敬了三千两,说是感谢爷在药价上‘照拂’;大通粮行的文彦奎,送来了二十石新米,还有两张江南织造的绸缎单子……”
刁光斗没接账册,只是问:“龙天策那边,有什么动静?”
“听说他让义民商号加大了粮食、药材的供应,还查了王三、文彦奎的进货渠道,不过……” 老账房顿了顿,“都被咱们的人挡回去了。”
刁光斗满意地点点头,拿起桌上的另一本账册——这本账册封面已经泛黄,上面用小楷密密麻麻地记着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几行字,有的是“贪墨府库银五千两”,有的是“走私私盐十船”,有的是“害死人命三条”……
这就是刁光斗的“底牌”——睢阳所有贪官、奸商的黑料,从七品小吏到富商巨贾,无一遗漏。这本账册,比任何律法都管用,比任何军队都有威慑力。
“王三的假药,文彦奎的粮价,做得再隐蔽些。” 刁光斗摩挲着账册的封面,声音里带着一丝阴冷,“别给龙天策抓着把柄。但也别停,我就是要让他知道,睢阳的物价,我说了算;睢阳的人,也得听我的。”
“爷放心,他们不敢不听话。” 老账房笑道,“谁忘了爷的规矩,您这本账册,就能让他晚上睡不安稳。”
刁光斗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前年,有个刚上任的县丞,不知天高地厚,想清查县府的旧账,触及了刁光斗的利益。第一次赴宴,他嫌咸菜滚豆腐太寒酸,剩下了小半碗。当晚,刁光斗就让人把他的名字从“可用”册,移到了“清算”册。不出三日,那县丞贪墨赈灾款的证据(其实是刁光斗伪造的,但足以以假乱真)就出现在了州府的案头,很快被革职查办,流放三千里。
从那以后,没人再敢质疑“咸菜滚豆腐”的规矩,更没人敢违抗刁光斗的命令。
“对了,” 刁光斗突然想起什么,“把去年从王元宝那里‘借’来的那幅《清明上河图》仿品,送给州府的通判。他儿子下个月大婚,正缺份像样的贺礼。”
“是,爷。” 老账房躬身退下。
书房里只剩下刁光斗一人。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刁府的夜景,灯火通明,如同一个独立的王国。
他这辈子,活得比谁都明白:节俭是给外人看的姿态,是筛选“自己人”的试金石;挥霍是给上面人的投名状,是维持权力的润滑剂;而那碗咸菜滚豆腐和那本账册,则是他统治睢阳的两把钥匙——一把锁人心,一把锁性命。
他哼着那首“皇帝老子不及吾”的小调,手指在窗台上轻轻敲击,仿佛在弹奏一曲属于自己的权力之歌。
他以为,这套规矩能让他在睢阳安稳地活到入土,能让他的“王”位代代相传。
可他没看到,睢阳的街头,百姓看着义民商号门口的平价粮,眼神里已燃起新的希望;他没听到,那些被账本控制的小吏,私下里已在议论“龙太守或许真能带来不一样”;他更不知道,龙天策的目光,早已越过王三、文彦奎这些小喽啰,落在了他这座看似固若金汤的刁府,落在了那本泛黄的账册上。
咸菜滚豆腐的香气,还在刁府弥漫;神都的贿赂,还在源源不断地送出。但属于刁光斗的“旧篇章”,已在新势力的冲击下,悄然出现了裂痕。
而那首“皇帝老子不及吾”的小调,哼在这风雨欲来的睢阳,竟渐渐有了几分挽歌的意味。续写睢阳的新篇章,注定要先翻过刁光斗这一页——这一页,写满了咸菜与黄金的荒唐,写满了规矩与阴谋的交织,也写满了一个旧时代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