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府的宴席,与寻常官宦之家的奢华截然不同。
这座盘踞睢阳城西四十年的府邸,朱门高墙内藏着亭台楼阁,光是伺候的仆役就有上百,库房里的金银珠宝能堆成小山——这些都是刁光斗为官四十年,巧取豪夺来的家底。可每逢他宴请“自家人”,餐桌上永远只有三样菜,一碗汤。
今日,王三、文彦奎等几个“新晋门生”,正战战兢兢地坐在刁府的花厅里。
花厅的陈设极尽奢华,紫檀木的桌椅,墙上挂着前朝名家的字画,角落里燃着西域进贡的檀香,可桌上的菜式,却简单得让人心惊。
一盘炒青菜,油星都少见;一盘酱肉,薄薄几片,够塞牙缝;一碗咸菜滚豆腐,豆腐炖得烂熟,咸菜切得细碎,飘着几丝油花;最后是一碗鸡蛋汤,清澈见底,能数出碗里有几颗蛋花。
这就是刁光斗每日的膳食,三菜一汤,雷打不动。
“尝尝。” 刁光斗坐在主位,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一双老眼却亮得惊人。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豆腐,慢悠悠地送进嘴里,细细咀嚼,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王三、文彦奎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发懵。他们平日里山珍海味吃惯了,哪里瞧得上这粗茶淡饭?可在刁光斗面前,谁敢表露半分嫌弃?
文彦奎硬着头皮,夹了一筷子青菜,味同嚼蜡,却还要挤出笑容:“刁爷家的菜,真是清淡爽口,别有风味。”
王三也跟着夹了片酱肉,肉是好肉,却寡淡无味,他含糊着应和:“是极是极。”
刁光斗没看他们,目光落在那碗咸菜滚豆腐上,声音不高不低:“我这一辈子,山珍海味见得多了,到头来,还是觉得这咸菜滚豆腐对胃口。”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众人,“你们知道,为什么我最爱这道菜?”
众人纷纷摇头,等着他的下文。
“因为它实在。” 刁光斗夹起一块豆腐,上面还沾着几粒咸菜,“咸菜是自家腌的,豆腐是本地做的,一眼能看透,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不像有些菜,外面裹着金箔,里面却可能是馊的。”
他的话意有所指,王三、文彦奎等人脸上微微发烫——他们做的那些勾当,哪一件不是“外面裹金箔,里面是馊的”?
“吃我的饭,有个规矩。” 刁光斗放下筷子,端起汤碗,轻轻抿了一口,“桌上的菜,必须吃完,一粒米,一块豆腐,都不能剩下。尤其是这咸菜滚豆腐,谁要是剩下一星半点……”
他没再说下去,但那双老眼里闪过的寒光,让众人头皮发麻。
王三心里咯噔一下——他最不爱吃豆腐,觉得寡淡无味,刚才夹了一小块,还剩了半块在碟子里。
文彦奎也慌了,他碟子里的咸菜没吃完,刚才只顾着应付,忘了这茬。
这时,坐在下首的一个老门客(刁光斗早年的幕僚),低声提醒:“王掌柜、文掌柜,快吃干净吧。前年,有个外地来的盐商,第一次来赴宴,剩下了半块豆腐,结果第二天……就没人见过他了。”
这话一出,王三吓得手都抖了,连忙拿起筷子,把碟子里剩下的半块豆腐,连带着碟底的汤汁,一起扒进嘴里,囫囵吞下,噎得直翻白眼。
文彦奎也顾不上咸淡,抓起碟子里的咸菜,一把塞进嘴里,使劲嚼着,眼泪都被齁出来了。
刁光斗看着他们狼狈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继续慢悠悠地吃着自己碗里的豆腐,每一口都嚼得极细,仿佛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仪式。
“浪费粮食,就是浪费福气。” 刁光斗的声音,像磨过的砂纸,“连一碗豆腐都吃不干净的人,能成什么大事?跟着我刁光斗,就得懂规矩,守本分。我给你们的,你们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吃不下的,硬塞也得塞进去;要是敢剩下……”
他又停住了,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晚上睡觉,可得睁着一只眼。” 老门客适时地补了一句,语气里的恐惧,比任何威胁都管用。
王三、文彦奎等人,再也不敢有丝毫怠慢,连掉在桌上的一粒米,都捡起来塞进嘴里,直到把自己碟子里的菜吃得干干净净,碗底朝天,才敢松口气,额头上早已布满冷汗。
他们这才明白,刁光斗的“三菜一汤”,根本不是什么简朴,而是一种敲打,一种控制。他用这最简单的饭菜,立了最严苛的规矩,考验的不是他们的胃口,而是他们的服从心——连一碗咸菜滚豆腐都不敢违抗,将来让他们去做更凶险的事,自然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宴席散后,王三、文彦奎走出刁府,寒风一吹,才发现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这刁爷……也太吓人了。” 文彦奎擦着额头的汗,声音还在发颤。
王三深有同感,却又觉得一阵兴奋:“就是这样,才镇得住场面!你想想,连一碗豆腐都能让我们怕成这样,那龙天策要是知道我们是刁爷的人,不得掂量掂量?”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恐惧中夹杂着庆幸,庆幸自己抱上了这么一条“粗腿”。
而此刻的刁府花厅,刁光斗正看着下人收拾碗筷,那碗咸菜滚豆腐的碟子,被擦得干干净净,连一丝油星都没剩下。
“他们吃得还干净?” 刁光斗问老门客。
“回爷的话,王三、文彦奎都吃干净了,就是吓得不轻。” 老门客躬身答道。
刁光斗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拿起那枚油光锃亮的铁核桃,在掌心转着:“吓着了才好。吓着了,才知道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龙天策不是想掀桌子吗?我就让他看看,我刁光斗的桌子,不是那么好掀的。”
老门客点头:“爷英明。有这些人在前面搅和,龙天策顾此失彼,迟早得让步。”
刁光斗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蛰伏的老蛇,随时准备亮出獠牙。
他这一辈子,靠的就是“规矩”二字——不是朝廷的规矩,是他自己定的规矩。对上面的官,他懂得送礼行贿,让他们“吃”得满意;对下面的人,他懂得立威施恩,让他们“吃”得安分;对百姓,他懂得敲骨吸髓,让他们“吃”得认命。
而这碗咸菜滚豆腐,就是他给所有追随者立的“第一道规矩”。
睢阳的物价还在涨,百姓的怨气还在积,王三、文彦奎等人的气焰,也因为这场“豆腐宴”,变得更加嚣张。他们知道,自己不仅背后有刁光斗撑腰,更通过了这位“老狐狸”的“考验”,成了他真正的“自己人”。
属于睢阳的“新篇章”,似乎又被蒙上了一层阴影。龙天策要面对的,不仅是那些跳梁小丑般的奸商,更是这位用一碗咸菜滚豆腐就能掌控人心的“老狐狸”。
而这场较量的关键,或许就藏在那碗看似普通的咸菜滚豆腐里——是新规矩打破旧规矩,还是旧规矩吞噬新希望?答案,还藏在睢阳的寒风里,藏在百姓的期盼与恐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