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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漠符宗长老炸成的朱砂雨,在青石村的屋瓦上、菜地里、鸡窝顶,留下了一层薄薄的、带着硫磺气息的猩红。那几只会下金蛋的芦花母鸡,成了村里的宝贝,被主人家用新编的细竹笼精心护着,每日里喂食拌了朱砂粉末的谷糠,金蛋下得越发勤快圆润,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金属光泽,引得邻村的小贩都眼热地跑来打听。村东老槐树下,那株净魂草受金蛋气息滋养,已抽出第七片嫩叶,清光如雾,丝丝缕缕地缠绕着老槐虬结的枝干,将残留的符箓戾气涤荡得干干净净。连带着整个村子,都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奇异的安宁与……富贵气。
这安宁与富贵,在某些存在眼中,却如黑夜中的灯塔,刺目而诱人。
村南三百里,东海之滨,一处终年被浓雾笼罩的嶙峋礁石群深处。海水在这里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墨蓝色,拍打着礁石,发出空洞而沉闷的回响。一块形如弯月、光滑如镜的黑色礁石顶端,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影。
她身着一袭流动着水波般光泽的月白鲛绡长裙,裙裾无风自动,仿佛随时会融入海雾之中。面容被一层朦胧的、不断变幻着虹彩的水汽笼罩,只能隐约看到一双深邃如渊、仿佛蕴藏着无尽星辰生灭的眼眸。东海幻月海阁,大长老——幻溟。她赤足立于冰冷的礁石上,足踝上缠绕着几缕活物般缓缓游动的深蓝水藻。纤细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正轻柔地托着一枚拳头大小、通体浑圆、内部仿佛有无数星云涡旋流转的奇异宝珠。宝珠表面,氤氲着七彩的霞光,散发出一种令人心神摇曳、沉沦忘我的迷离气息——蜃龙珠!幻月海阁镇海至宝,传说乃上古蜃龙陨落后精魄所凝,能化虚为实,篡改记忆,编织众生沉沦之梦!
“符宗蛮子,以力破巧,死得其所。”幻溟的声音空灵飘渺,如同海妖的低吟,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阵道愚夫,不识天地至理。此地沉凝,非蛮力可破,乃是万古难觅的‘记忆锚点’!篡其记忆,乱其认知,此地方圆,自当为我幻月海阁之‘蜃境’门户!”
她托着蜃龙珠的手指微微抬起,珠内流转的星云涡旋骤然加速!一股无形的、带着强烈暗示与扭曲力量的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以她为中心,向着内陆方向荡漾开来!
“蜃楼万象,海月升空!起!”
随着她空灵的低喝,蜃龙珠光芒大盛!珠内七彩霞光喷薄而出,并非直射天际,而是如同巨大的画笔,在青石村上空那片晴朗的蓝天上,肆意挥毫泼墨!
轰隆隆——!
并非雷声,而是万顷碧波倒卷苍穹的轰鸣幻听!湛蓝的天空如同巨大的幕布被无形巨手撕裂、翻转!深不见底、翻滚着墨蓝色波涛的浩瀚大海,竟凭空倒悬于青石村上空!海浪咆哮,白沫飞溅,咸腥的海风瞬间充斥了每一寸空间!
紧接着,在那倒悬的怒海波涛之上,无穷的七彩霞光汇聚、凝结!一座座美轮美奂、完全由七彩水晶和流光宝玉构筑的仙宫楼阁,拔地而起!琼楼玉宇,雕栏画栋,仙鹤翔集,鸾凤和鸣!缥缈的仙乐从天而降,沁人心脾,无数衣袂飘飘、姿容绝世的仙女身影在琼楼间若隐若现,或抚琴,或对弈,或起舞,洒落片片晶莹的花雨。更有巨大的、闪烁着珍珠光泽的砗磲贝缓缓开合,露出其中沉睡的鲛人;威武的金甲神将驾着龙鲸巡游于倒悬的海浪之间…
海市蜃楼!一个庞大、瑰丽、完美到令人窒息的天上仙境,就这么硬生生地嫁接、覆盖在了青石村原本的天空之上!真实与虚幻的界限被彻底模糊!
整个青石村,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田间劳作的农夫,手中的锄头“哐当”落地,张大嘴巴,痴痴地望着天上那美得不真实的琼楼玉宇,口水顺着嘴角流下也浑然不觉。院子里喂鸡的妇人,簸箕从手中滑落,谷粒撒了一地,她只是呆呆地仰着头,眼神迷离,仿佛看到了自己身着绫罗绸缎、在仙宫中漫步的景象。连那几只下金蛋的芦花母鸡,都停止了啄食,歪着脑袋,小小的鸡眼里倒映着流光的仙宫,咯咯的叫声也变得呆滞。
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从那天上仙境中散发出来。它不作用于肉体,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最隐秘的渴望!财富、力量、长生、情爱、权势…每个人心中最强烈的执念,都在那美轮美奂的蜃楼中被无限放大、具象化!村民们眼神中的清明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热、痴迷、无法自拔的沉沦!
他们的神魂,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正一点点地脱离躯壳,飘飘荡荡,朝着那天上仙境飞去!一旦神魂彻底离体,融入蜃楼,便将成为幻溟编织永恒幻境的一部分,永世沉沦!
连那株七叶净魂草散发的清光,都被这铺天盖地的幻象之力压制得摇摇欲坠,如同风中之烛。
“沉沦吧…锚定于此,化为吾之蜃境基石!”幻溟立于礁石之巅,笼罩面容的水汽剧烈波动,显示出她内心的激荡。她双手虚托蜃龙珠,珠内星云涡旋旋转如风暴,全力催动着这覆盖苍穹的绝世幻象!她的目标,正是青石村中心——李长生家小院后方那片菜地!在蜃龙珠的感知中,那里是这片“禁地”所有记忆沉淀最厚重、也最核心的“锚点”,篡改此处,便等于篡改了此地的“存在”本身!
李长生正蹲在自家田埂上歇脚。他刚给两亩薄田锄完草,额角微微见汗。那头陪伴他多年的老黄牛,套着简陋的犁具,站在田垄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老牛年岁大了,干了一上午活,累得不轻,宽厚的胸膛剧烈起伏,两个硕大的鼻孔如同风箱般开合,喷出带着草腥味和白色沫子的灼热气流。
李长生解下腰间挂着的旧竹筒,拔掉塞子,里面是早上出门时灌的凉茶,混着几片净魂草的嫩叶,有股淡淡的清香。他仰头灌了几口,又顺手把竹筒凑到老牛嘴边。老牛伸出粗糙的舌头,吧嗒吧嗒地舔了几口凉茶,舒服地晃了晃脑袋。
就在这时,天上那瑰丽到虚假的仙宫蜃楼,其核心处——对应着李长生家后院菜地的那片七彩霞光最为浓郁的区域——猛地投下一道凝练如实质、变幻着万千色彩的幻象光柱!这光柱并非攻击,而是带着强烈的“篡改”与“覆盖”的意志,要将这片土地本身的“记忆”强行扭曲、抹去、替换成蜃楼仙境的一部分!
光柱无声落下,目标精准!
恰在此时!
呼——哧!呼——哧!
田垄边的老黄牛,似乎被刚才那几口混着净魂草汁的凉茶呛了一下,又或是纯粹累得狠了,猛地扬起硕大的牛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
“噗——!!!”
一股混合着浓烈草腥味、胃里翻腾的草料碎末、白色唾沫星子、以及丝丝缕缕刚刚喝下去的、带着净魂草清香的汁液的灼热气流,如同决堤的洪流,从老牛那两只簸箕般大的鼻孔里,狂猛地喷涌而出!
这股由老牛疲惫肺腑挤压出的、带着生命最原始粗粝气息的“浊流”,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地喷在了那道从天而降、凝练纯粹的幻象光柱之上!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浸入冰水!又如同最精美的琉璃撞上了粗糙的磨刀石!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令人牙酸、仿佛空间本身被粗暴撕扯揉捏的“滋啦”扭曲声!
那看似无形无质、却蕴含着篡改天地伟力的幻象光柱,在与老牛喷出的那口混杂着草末、唾沫和净魂草汁的灼热浊气接触的瞬间,竟如同遇到了天敌克星!
草末粗糙的颗粒,带着泥土的腥气,如同亿万把微小的破法锥,蛮横地镶嵌、堵塞、破坏了光柱内部精妙绝伦的能量流动轨迹!唾沫星子混着胃液,带着强烈的酸性腐蚀气息,污秽了那纯净的幻象本源!而那一丝丝净魂草汁的清光,更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在光柱内部引发了剧烈的、连锁反应般的“净化”爆炸!
更致命的是那股源自老牛生命本源的、灼热、浑浊、充满生老病死、柴米油盐等一切“凡俗”气息的气流本身!它就像一瓢滚烫的、混着泥沙的脏水,狠狠泼在了一幅完美无瑕、纤尘不染的绝世名画上!瞬间玷污!瞬间扭曲!瞬间崩溃!
嗡——!!!
那道凝练的幻象光柱,在距离地面尚有数丈之处,猛地剧烈扭曲、膨胀、变形!七彩霞光疯狂闪烁、混杂、如同打翻了的燃料桶!光柱中倒映出的琼楼玉宇开始扭曲、崩塌!仙女的曼妙舞姿变成了怪诞的抽搐!仙乐化作了刺耳的噪音!金甲神将的龙鲸坐骑如同漏气般干瘪!
这股由光柱核心被“污染”、“扭曲”而引发的混乱风暴,瞬间沿着光柱与蜃龙珠之间的无形联系,逆流而上,如同狂暴的病毒,狠狠冲入了蜃龙珠内部那精密运转、掌控一切的星云涡旋核心!
咔嚓!
一声微不可闻、却仿佛在幻溟灵魂深处响起的碎裂声!
她手中托着的蜃龙珠,内部那美轮美奂、流转不息的星云涡旋,猛地一滞!无数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纹,瞬间爬满了星云的每一个角落!珠体表面氤氲的七彩霞光如同接触不良的灯管般疯狂闪烁、明灭不定!
“呃啊——!!!”
幻溟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笼罩面容的朦胧水汽轰然炸散,露出一张美得惊心动魄、此刻却因极致的痛苦和反噬而扭曲变形的绝美容颜!她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此刻瞳孔涣散,眼白瞬间被无数疯狂闪烁、破碎的幻象碎片填满!琼楼崩塌!仙宫坠毁!怒海倒灌!无数沉沦在幻境中的冤魂发出无声的尖啸,化作亿万根无形的毒针,狠狠扎入她的识海!
蜃龙珠与她神魂相连,珠体受创,幻象反噬!她倾尽全力编织的、覆盖苍穹的完美蜃楼,此刻成了反噬她自身最恐怖的刑场!她自身的神魂,正在被她亲手制造的、失控崩溃的幻象疯狂地撕扯、吞噬、同化!
“不…我的珠…我的幻境…我是…”幻溟绝美的脸上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与绝望,她想稳住蜃龙珠,想切断联系,但一切都晚了。失控的蜃龙珠如同一个贪婪的黑洞,疯狂抽取着她的神魂本源,去填补那因“污浊”而崩溃的幻象漏洞!
倒悬于青石村上空的浩瀚碧波和瑰丽仙宫,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剧烈地荡漾、扭曲、破碎!海浪凝固成怪异的冰川,仙宫扭曲成狰狞的魔窟,仙女化为厉鬼,仙乐变成哀嚎!整个恢弘的蜃楼幻境,在村民们茫然而逐渐恢复清明的目光注视下,如同摔碎的琉璃盏,轰然崩塌、瓦解!
无数破碎的、闪烁着七彩微光的幻象碎片,如同梦幻的冰雹,纷纷扬扬地从天而降。其中最大的一块,约莫有拳头大小,核心处似乎还凝固着一缕扭曲的仙宫残影,不偏不倚,正落在村口几个正在玩弹珠的孩童脚边。
“哇!好漂亮的琉璃珠!”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眼疾手快,一把将那七彩碎片捡了起来。入手温润,流光溢彩,比他口袋里所有的泥弹珠加起来都好看百倍!
“给我看看!”
“我先玩!”
孩童们立刻忘了天上的异象,争抢着这块奇异的“琉璃珠”。最终,由最先捡到的男孩得意地将其按在地上,拇指用力一弹!
咻——!
七彩碎片带着流光,精准地射向远处一颗作为目标的白色小石子。
就在碎片击中石子的瞬间!
嗡!
碎片内部那凝固的仙宫残影骤然亮起、放大!如同投影般映照在空气中!显现出的,并非仙宫美景,而是一幅幅快速闪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波涛汹涌的深海漩涡,无数沉船骸骨堆积的深渊,被扭曲幻象引诱、沉入海底化作枯骨的修士,临死前绝望的眼神…还有幻溟年轻时,为夺取蜃龙珠,亲手将恩师推入万丈海眼的狰狞瞬间!一幕幕血淋淋的孽债,在阳光下纤毫毕现!
孩童们被这突然出现的恐怖影像惊呆了,吓得哇哇大叫,丢下“琉璃珠”就跑。
那映照出的最后画面,定格在幻溟那张因背叛和贪婪而扭曲的、年轻却无比恶毒的脸上,随即如同泡沫般破碎、消散。那块七彩碎片也失去了所有光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变成了一块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石头。
青石村上空的幻象彻底消散,恢复了清朗。村民们如梦初醒,茫然地拍打着落在身上的七彩光屑,心有余悸地互相张望,只觉得刚才那场瑰丽又恐怖的幻梦,真实得令人后怕。
而在三百里外东海之滨的黑色弯月礁上,已空无一人。只有那枚布满裂痕的蜃龙珠,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礁石上,珠内星云彻底熄灭,变成一片死寂的混沌。珠体表面,残留着一道淡淡的、如同水汽蒸发的透明人形印记。
东海深处,幻月海阁那由巨大砗磲贝构筑的“蜃幻神殿”深处,供奉在最高神龛上、与幻溟本命相连的那盏“海月心灯”,灯芯处那缕永恒跳动的、变幻着七彩光晕的火焰,毫无征兆地,“噗”一生,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袅袅的、带着咸腥海风气息的青烟。
所有感应到心灯熄灭的长老和弟子,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瘫软在地,面无人色。一个只存在于阁主口耳相传、被视为绝对禁忌的古老预言,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海月…熄了…大长老…魂归蜃气了?”
“是…是那个惊蛰…是那口牛喘气…”
“快!快立血碑!”首席长老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形尖利,“以吾等心血为墨!自今日起!凡我幻月海阁所属!惊蛰前后三日…严禁动用一切幻术!严禁凝望深渊倒影!违者…抽魂点天灯,永镇海眼!”
一块由数十位长老心头精血浇筑、刻满扭曲符文的巨大黑色石碑——“惊蛰不弄幻”,被沉入幻月海阁最深、最黑暗的海沟之中。每逢惊蛰雷动,万物躁动之时,东海之上所有蜃楼奇景尽皆消散,所有海阁弟子闭目塞听,如同在恐惧那冥冥中吹散仙宫的一口牛喘,与那颗映出孽债的“琉璃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