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村的夜,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没有星月,连平日里聒噪的虫鸣都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绝对的死寂。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土腥气,吸进肺里,冰寒刺骨,仿佛吸入了坟茔深处的阴冷。
村东头王寡妇家养的大黄狗,平日里最是凶悍,此刻却蜷缩在狗窝最深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恐惧的呜咽,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村西头赵老汉家鸡圈里,十几只鸡挤成一团,头埋在翅膀下,连最轻微的咕咕声都消失了。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缝隙里,透出的灯火光芒都显得摇曳不定,昏黄黯淡,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黑暗吞噬。
一种无形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大祸临头”之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一个村民的心头。老人们辗转难眠,孩童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抽泣。所有人,无论清醒还是沉睡,心头都沉甸甸地压着一个共同的、模糊却无比真切的噩梦——天塌了,无处可逃。
千里之外,黑风岭深处,一座由惨白枯骨堆砌而成的邪异祭坛上,咒魂叟枯瘦如柴的身影在跳跃的惨绿鬼火中摇曳不定。他身披一件由无数痛苦人皮碎片缝合而成的法袍,袍上扭曲的面孔无声地张合着嘴,仿佛在承受永恒的折磨。干瘪如鸡爪的双手捧着一个漆黑的陶罐,罐口用浸透黑血的符纸封着,罐身不断渗出粘稠的、散发着浓烈恶臭的黑油。
陶罐里,装着的并非实物,而是从青石村数百村民身上强行剥离、凝聚的“命魂煞气”!那是一种混合了生命本源、恐惧绝望、以及对“死亡”这一概念最深层预感的污秽能量。此刻,这罐中的煞气正如同活物般翻滚、沸腾,发出细微的、如同亿万冤魂啜泣的嘶嘶声。
咒魂叟凹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两点贪婪的绿火。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念诵着最恶毒、最古老的替死邪咒。随着咒文的进行,祭坛周围的惨绿鬼火猛地暴涨,化作无数条扭曲的、长着人脸的绿焰毒蛇,贪婪地舔舐着陶罐外渗出的黑油。一股阴冷、污秽、充满了死亡与不祥的诅咒之力,穿透了虚空,如同无形的锁链,死死缠绕在千里之外的青石村上空,将整个村庄牢牢锁定为“替死”的目标!
“桀桀桀…万载虚名?今日便让尔等蝼蚁,替老祖承这‘九幽碎魂劫’!”咒魂叟心中充斥着扭曲的快意。他耗费百年心血,布下这“万灵替死大阵”,以数百凡俗命魂为引,欲将那本该降临在他头上的、足以让真仙魂飞魄散的九幽碎魂劫,转嫁到青石村!只要劫落,整个村庄连同那所谓的“禁忌”,都将化为齑粉,而他,将踩着这累累尸骨,安然度过死劫,道行更进一层!
他枯爪般的手指猛地刺破指尖,一滴粘稠如墨、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本命精血滴落在陶罐封口的血符之上!
“血祭!魂引!劫…来!”他发出夜枭般凄厉的尖啸!
轰隆隆——!!!
九天之上,那原本被邪阵遮蔽的劫云再也无法抑制!厚重的、翻滚如铅的墨黑劫云骤然压下,云层深处,不再是寻常的雷霆电光,而是无数道细小的、扭曲的、如同碎裂镜片般的空间裂痕!每一道裂痕都散发着湮灭神魂的恐怖气息,锁定了下方死寂的青石村!九幽碎魂劫,即将落下!目标,正是李长生的小院所在!
青石村,李长生的小院。
灶屋里还残留着晚饭后柴火燃烧的余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灰和饭菜混合的味道。李长生佝偻着背,正就着灶膛里最后一点暗红的余烬,烧着一锅热水,准备洗碗。昏黄的油灯搁在灶台上,灯焰被门外渗入的阴风吹得摇曳不定,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射在土墙上,扭曲晃动。
墙角灶台与墙壁的缝隙处,常年被烟气和湿气浸润,结着一层厚厚的、油腻的黑色污垢。一只灰褐色、不过两寸长的壁虎,正静静地趴在那片污垢的阴影里。它皮肤粗糙,布满了细小的颗粒,四只脚爪牢牢吸附在油腻的墙壁上,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在昏暗中反射着灶膛的微光,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李长生拿起葫芦瓢,从冒着热气的水锅里舀水,倒入灶台上的粗陶大碗里。碗里泡着几只沾着油花的粗陶碗碟。他挽起袖口,露出枯瘦的手臂,拿起一块丝瓜瓤做的洗碗布,开始慢吞吞地洗刷碗碟。油腻的洗碗水在碗碟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就在他拿起最后一只粗陶盘子,用丝瓜瓤擦洗盘底凝固的油污的瞬间——
灶膛里最后一点暗红的余烬骤然熄灭!灶屋里瞬间陷入更深的昏暗,只有油灯那一点微弱的火苗还在挣扎!
嗡!
一股绝对冰冷、纯粹到极致的“死”意,混合着污秽的“替死”诅咒,穿透了屋顶,无视了一切阻碍,如同无形的铡刀,悬于李长生的头顶!那并非针对肉体的攻击,而是直接锁定“存在”本身,宣告“死亡”的降临!九幽碎魂劫的毁灭之力,已顺着替死诅咒的锁链,轰然落下!
咒魂叟枯槁的脸上,狞笑几乎要撕裂嘴角!他“看”到了那毁灭的劫力,即将抹去那蝼蚁的存在!
然而,就在这代表“死亡”降临的法则之力,即将触及李长生发丝的千分之一刹那——
灶台缝隙阴影里,那只灰褐色的壁虎,似乎被那骤然降临的、冰冷刺骨的“死”意彻底惊扰!又或许是被灶膛余烬熄灭带来的光影变化所刺激,它那源于亿万年前刻入血脉的、对致命危险的本能感应瞬间爆发!
逃!必须逃!
壁虎圆溜溜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极致的惊恐!它的身体猛地一缩!紧接着,尾部靠近身体根部的一处关节,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枝折断的“咔嚓”脆响!
断尾求生!
那条灰褐色、带着环状花纹的尾巴,在壁虎身体猛地向前窜出的同时,从关节处齐根断裂,跌落下来!
这断尾,并非死物!在脱离躯体的瞬间,它仿佛被注入了壁虎在生死关头爆发的全部生命潜能!尾巴剧烈地、疯狂地扭曲、弹跳起来!如同一条离水的活鱼,在油腻的灶台缝隙里拼命地蹦跶、拍打!每一次拍打,都溅起几点油腻的黑水和污垢!
这本是壁虎最寻常的自保本能,在这狭窄油腻的缝隙里上演。
然而,就在这断尾疯狂弹跳、拍打油腻污垢的瞬间——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滚油滴入冰水的细响!
那断尾弹跳时沾染的、混合了灶台油污、草木灰烬、以及壁虎自身分泌物的粘稠混合物,在接触到那降临的、冰冷的“替死”诅咒与“九幽碎魂”劫力的瞬间,竟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污秽”、“混乱”、“扭曲因果”、“混淆命理”的法则真意!这并非主动的对抗,而是这混合物本身蕴含的、最底层、最混沌的“秽物”属性,对一切清晰、指向性法则的天然污染!
替死邪术的核心,在于“锁定”与“转移”,需要绝对的因果指向清晰。九幽碎魂劫的恐怖,在于其精准锁定、湮灭存在的特性。而这断尾沾染的、混合了生命污秽与人间烟火油垢的混沌混合物,其本质就是一团最混乱、最模糊、最无法定义的“污浊”!
如同最精密的坐标定位系统,被泼上了一盆滚烫的、粘稠的、混合了垃圾的泔水!
那精准锁定李长生的“替死”因果链,那从天而降、湮灭存在的“碎魂”劫力,在接触到这团“污浊”的刹那,瞬间被污染、扭曲、混淆了!
那断尾如同一个被赋予了生命的“秽物”诱饵,其上沾染的混沌污浊气息,在法则层面,竟瞬间取代了李长生那清晰无比的“存在”特征!成为了一个更加“显眼”、更加“污秽”、更加“适合”作为死亡目标的替代品!
嗡——!!!
一股源自法则层面的、惊天动地的反噬,沿着那无形的诅咒锁链,无视了黑风岭的阻隔,轰然逆冲而回!
黑风岭,枯骨祭坛。
咒魂叟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随即化为无边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扭曲!他“看”到自己精心布置、连接着青石村的诅咒锁链,瞬间被一股污秽混沌的力量倒灌而入!那锁链非但没能将劫力转嫁出去,反而变成了引火烧身的导火索!
“不——!!”他发出凄厉绝望的嘶吼,双手死死抱住那个漆黑的陶罐,试图切断联系!
但太晚了!
噗!
陶罐封口的血符瞬间被污秽之力腐蚀成灰!罐体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冰块,瞬间融化、汽化!罐内翻滚沸腾的、数百村民的命魂煞气,混合着那股倒灌回来的、污秽混沌的法则之力,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猛地反噬在咒魂叟身上!
“呃啊啊啊——!”咒魂叟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那件人皮法袍如同燃烧的纸片般化为飞灰!他枯槁的身躯如同被泼了强酸,瞬间冒出滚滚黑烟,皮肤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溶解、溃烂!无数张痛苦的人脸虚影从他溃烂的身躯中挣扎着浮现,发出无声的尖啸后又被黑烟吞噬!
更致命的是,九天之上,那失去了原本目标、又被污秽之力混淆了感知的九幽碎魂劫,在法则混乱的瞬间,其毁灭性的力量竟顺着被污染的诅咒锁链,找到了新的、更加“清晰”的目标——施术者本身!
轰隆——!!!
一道细小的、却蕴含着湮灭神魂本源的漆黑裂痕,无视了空间距离,直接从劫云中射出,精准无比地劈在了枯骨祭坛上、那团正在溶解溃烂的黑影之上!
没有爆炸,没有火光。
只有一种绝对的“抹除”。
咒魂叟那溶解溃烂的身躯,连同他凄厉的残嚎,以及祭坛周围跳跃的惨绿鬼火,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地只留下一个光滑的、深不见底的圆形坑洞,仿佛那里从未存在过任何东西。枯骨祭坛也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被山风吹散。
青石村小院,灶屋内。
李长生洗完了最后一只盘子,用清水冲了冲,倒扣在灶台沥水架上。他拿起一块半干的抹布,擦了擦湿漉漉的手。
灶膛的余温彻底散去,灶屋里有些阴冷。他走到灶台边,拿起那盏油灯,准备吹熄。
昏黄的灯光下,他浑浊的目光随意地扫过灶台与墙壁的缝隙。油腻的污垢阴影里,那条灰褐色、失去了生命光泽的壁虎断尾,正静静地躺在污垢中,尾尖还沾着一点粘稠的油污混合物。
“脏东西。”李长生低声咕哝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嫌弃。他顺手拿起灶台边用来掏灶灰的小铁钩,伸向缝隙里那条断尾。
铁钩尖轻轻一挑。
啪嗒。
断尾被钩了出来,掉在满是灰烬的灶膛口。
李长生不再看它,俯身吹熄了油灯。灶屋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夜光透进来。
他摸索着,慢慢走出灶屋,来到院子里。
夜,依旧深沉死寂。但那种压在心头、令人窒息的大祸临头之感,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消散了。风似乎也柔和了一些,不再带着刺骨的阴寒。
李长生站在院子里,仰头看了看依旧墨黑、却不再翻滚劫云的天幕。他浑浊的眼睛里,映不出星辰,只有一片深沉的夜。
“该睡了。”他低声自语了一句,转身走进堂屋,吱呀一声关上了门。
灶膛口冰冷的灰烬里,那条沾着油污的壁虎断尾,在夜风中微微颤动了一下,尾尖那点污浊的混合物,在死寂的黑暗里,折射不出任何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