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山风带着凛冽的哨音刮过青石村,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李长生裹紧了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缩着脖子,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村后通往山林的小道上。他肩上扛着一把豁了刃的柴刀,刀柄油亮,是常年摩挲的痕迹。此去是为了砍些过冬的硬柴,山坳里那几棵枯死的栎树墩子,木质紧实耐烧,是他早就看好的。
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小刀子割。他走到山坳口,找到那几棵早已枯死、树皮剥落大半的栎树墩子。树墩粗大,盘根错节,半截埋在冻硬的土里,露出的部分呈现出一种风干的铁灰色,木质纹理扭曲虬结,正是上好的硬柴。
李长生放下柴刀,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往掌心哈了口白气。他围着最大的一个树墩转了两圈,选了个木质相对疏松的裂缝处,双手握紧柴刀,高高抡起,铆足了力气,狠狠劈了下去!
“铛——!”
一声沉闷的金铁交鸣,伴随着木屑飞溅!
柴刀深深嵌入裂缝,豁口处崩出几点火星。巨大的反震力顺着刀柄传来,震得李长生虎口发麻,手臂酸胀。树墩纹丝不动,只在豁口处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痕。
“嗬,够硬!”李长生喘了口粗气,浑浊的眼睛盯着那顽固的树墩,带着点庄稼汉特有的执拗。他拔出柴刀,后退一步,再次抡圆了膀子,用上全身的力气,朝着同一个豁口,更加凶狠地劈下!
“铛!!!”
这一次的声响更加沉闷刺耳,如同敲响了朽烂的巨钟!火星四溅中,一大块朽烂发黑、布满细小孔洞的木质碎片,应声从树墩深处崩飞出来,翻滚着落在几步外的冻土上。
就在这块朽木碎片崩飞的瞬间——
一股狂野、蛮荒、如同远古凶兽苏醒的恐怖气息,裹挟着浓烈的血腥与万兽咆哮的幻音,骤然从遥远的北方天际席卷而来!
天空瞬间阴沉下来,并非乌云,而是一种粘稠如血、翻滚着无数兽形虚影的暗红色煞气!煞气所过之处,寒风发出凄厉的呜咽,枯树疯狂摇摆,如同群魔乱舞!大地深处传来低沉的、令人心悸的轰鸣,仿佛有亿万兽蹄正踏碎山河,奔腾而来!
一道身影,如同驾驭着洪荒兽潮降临,裹挟着漫天血煞,轰然砸落在山坳对面的山脊之上!来人身材魁梧如铁塔,赤裸的上身布满狰狞的兽首刺青,肌肉虬结如同盘绕的巨蟒,下身围着不知名巨兽的粗糙皮裙。他面容粗犷凶戾,额生独角,一双铜铃大眼燃烧着野性的血焰,手持一杆巨大的、由不知名兽骨和粗壮古木粗糙捆绑而成的图腾柱!图腾柱顶端,一颗巨大的、不知名凶兽的干枯颅骨空洞的眼窝中,燃烧着幽绿色的魂火!
万兽山,驭兽宗宗主,裂穹!一个以万兽精血淬体、以凶魂为食的蛮荒凶人。万剑阁的剑、九霄剑冢的仙、大轮寺的佛、天符宗的符,在他看来皆是软弱无力的花架子。他来此不为试探,不为封镇,只为最纯粹的“碾碎”——以万兽之力,踏平这碍眼的村落,生啖那诡异老农的血肉,以全他蛮神之道!
裂穹血红的巨眼死死锁定山坳中那个正对着枯树墩子较劲的老农身影。他脸上露出残忍而兴奋的狞笑,猛地将手中那巨大的兽骨图腾柱狠狠插进脚下的山岩之中!
“吼——!!!”
图腾柱顶端那干枯兽颅发出一声震动山岳的恐怖咆哮!幽绿色的魂火暴涨,瞬间点燃了图腾柱上缠绕的粗壮古木!那并非凡火,而是万兽精魂燃烧的魂焰!
随着这声咆哮,图腾柱深深插入的山岩轰然炸裂!一道粗大无比、由无数凶兽精魂和粘稠血煞混合而成的暗红能量洪流,如同开闸的冥河血海,顺着图腾柱与大地连接之处,疯狂灌入地脉深处!
“万兽听令!踏碎此地!”裂穹仰天咆哮,声如滚雷!
轰隆隆——!!!
大地剧烈震颤!仿佛沉睡在地壳深处的亿万凶兽被这血煞洪流唤醒!
山坳周围,枯死的树林深处,无数双猩红的兽瞳在阴影中亮起!腐烂的土狼、只剩骨架的巨熊、獠牙滴落毒涎的剑齿虎、鳞甲残破的巨蜥……无数早已埋骨荒野、甚至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凶兽骸骨,被万兽图腾柱的血煞之力强行唤醒,裹挟着泥土碎石,从坟墓中、从岩缝里、从冻土下,嘶吼咆哮着爬了出来!它们眼中燃烧着幽绿的魂火,骸骨上缠绕着粘稠的血煞,汇成一股死亡与毁灭的洪流,如同汹涌的潮水,朝着山坳中的李长生,朝着山坳外那个小小的青石村——疯狂扑去!骸骨摩擦的咔咔声、魂火燃烧的滋滋声、万兽亡魂的咆哮声,混合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毁灭交响!
大地在兽潮铁蹄下呻吟、崩裂!枯树被轻易撞碎、碾平!死亡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寒风,瞬间冻结了整个山坳!
就在这骸骨兽潮的前锋,那由十几头腐烂土狼骸骨组成的尖锥,带着刺鼻的尸臭和撕裂空气的锐啸,距离李长生后背已不足十丈,森白的骨爪即将撕裂他那破旧棉袄的瞬间——
那块被李长生劈柴震飞出来的、朽烂发黑、布满细小孔洞的木质碎片,正静静地躺在冻土上。
碎片深处,那些密密麻麻的孔洞中,无数只米粒大小、通体乳白、腭部发达如铁钳的工蚁(白蚁),被这恐怖的地动山摇和万兽咆哮彻底惊醒了!
它们原本只是在这朽木深处休眠,啃噬着早已死去的木质维生。但这毁灭性的震动和那源自万兽图腾柱、针对一切生灵(包括它们这种微小存在)的恐怖威压,瞬间激发了它们种族最底层的生存本能——疯狂地啃噬、破坏、吞噬一切可食之物,为蚁群开辟新的巢穴,逃离这即将毁灭的绝地!
“沙沙沙沙——!!!”
一片极其细微、却又密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啃噬声,骤然从那块朽木碎片内部爆发出来!亿万只乳白色的工蚁,如同决堤的白色洪流,瞬间涌出朽木表面的孔洞!它们腭部疯狂开合,分泌出蕴含着强烈腐蚀性和“吞噬”法则的蚁酸,如同饥饿了亿万年的微型恶魔,疯狂地扑向离它们最近的“食物”——那块朽木碎片本身,以及…它所接触的冰冷冻土!
就在这片疯狂的蚁潮涌出的瞬间!
李长生劈下第三刀!这一次,他调整了角度,柴刀带着全身的重量,狠狠劈在树墩裂口的另一侧!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
坚韧如铁的栎树墩,终于被他这蛮力一刀劈开了一道更大的裂缝!木屑纷飞中,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顺着刀柄传回,震得他手腕发麻,柴刀差点脱手!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穿着草鞋的脚掌,重重地踏在了那块爬满疯狂白蚁的朽木碎片之上!
噗嗤!
脚掌落下,朽木碎片应声被踩得四分五裂!无数乳白色的工蚁在草鞋的碾压下爆浆,混合着朽木碎屑和泥土,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最底层吞噬本能的“侵蚀”法则,被那爆浆的蚁酸和草鞋沾染的泥土极其偶然地混合、激发、无限放大!这股法则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万物崩解、令根基朽坏的绝对侵蚀属性!
那些未被踩死、陷入极致疯狂的幸存白蚁,被这放大的“侵蚀”法则加持,瞬间发生了恐怖的异变!
它们乳白色的身躯膨胀了一圈,变得半透明,体内涌动着暗红色的、如同岩浆般的光芒!腭部如同淬火的精钢,闪烁着幽冷的寒光!分泌的蚁酸不再是简单的腐蚀液,而是化作了一缕缕粘稠的、翻滚着无数细小蚀刻符文的暗红色流质!
亿万只异变的白蚁,不再局限于啃噬朽木和泥土。它们如同感应到了冥冥中某种庞大“木质”与“根基”能量的吸引,瞬间锁定了那股能量最庞大、最核心的源头——那根深深插入对面山脊岩层、正源源不断喷涌血煞、召唤骸骨兽潮的万兽图腾柱!
“嘶嘶嘶——!!!”
异变的白蚁群发出尖锐刺耳的嘶鸣,汇成一股粘稠的、散发着强烈朽坏气息的暗红色“蚁流”!蚁流无视了空间的距离,在法则的引导下,如同拥有生命的地脉浊流,瞬间没入冻土之下,沿着大地的脉络,以超越骸骨兽潮奔袭的速度,朝着对面山脊、那根兽骨图腾柱与大地连接的根基——疯狂侵蚀而去!
裂穹正站在山脊之上,狂笑着挥舞双臂,如同指挥一场血腥盛宴。万兽图腾柱剧烈震颤,顶端兽颅的魂火熊熊燃烧,源源不断的血煞注入大地,骸骨兽潮的洪流距离山坳中的老农已近在咫尺!
突然,他脚下猛地一震!
不是兽潮奔袭的震动,而是一种源自大地深处的、令人心悸的“崩解”感!仿佛脚下的山岩不再是坚固的磐石,而变成了腐朽千年的朽木!
“什么?!”裂穹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化为惊疑。
嗡——!
他插在岩层中的万兽图腾柱,那根由不知名神木主干雕琢、承载着万兽精魂的粗壮柱身,猛地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柱身上那些古老粗糙的兽形图腾纹路,如同活物般剧烈扭曲起来!
只见图腾柱与岩层接触的根部,无数细密的、暗红色的裂纹如同蛛网般瞬间蔓延开来!裂纹之中,粘稠的暗红色流质如同活物般疯狂涌动、侵蚀!更恐怖的是,无数米粒大小、闪烁着暗红光芒的异变白蚁,正从那些裂纹中疯狂地钻出、爬行、啃噬!它们腭部开合,每一次啃噬都带下一片迅速朽坏、化为飞灰的木质!
那根坚逾精钢、蕴含着磅礴生命精元的神木柱身,在这股恐怖的侵蚀之力下,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雪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干枯、布满孔洞!柱身上缠绕的血煞如同被泼了强酸,发出“滋滋”的哀鸣,迅速消散!顶端那巨大的干枯兽颅,眼窝中的幽绿魂火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发出痛苦的无声尖啸!
“不!我的神木图腾!!”裂穹发出了惊怒欲绝的咆哮!他猛地俯身,布满兽首刺青的巨手燃烧起血色烈焰,狠狠抓向图腾柱根部,试图将那些该死的白蚁和侵蚀流质抹去!
然而,他的手刚触及那暗红色的流质和疯狂啃噬的白蚁——
嗤——!
一股钻心的剧痛传来!他那足以捏碎山岩、熔金化铁的巨手,掌心坚韧的皮肤竟如同朽烂的树皮般迅速变黑、起皱、剥落!一股强烈的、万物崩解的腐朽气息顺着手臂疯狂向上蔓延!
“吼——!!!”
裂穹痛吼一声,如同被烙铁烫伤,猛地缩回手!他惊恐地看着自己掌心,那里已经变得一片灰败,血肉如同风化的木头般迅速失去光泽和弹性,甚至开始剥落,露出下方同样变得灰暗的指骨!那侵蚀之力,竟然连他这以万兽精血淬炼的蛮神之躯都无法抵挡!
更可怕的是,图腾柱的崩坏加速了!
咔嚓!咔嚓!咔嚓!
令人头皮发麻的碎裂声密集响起!那根粗大的图腾柱,在亿万异变白蚁的疯狂啃噬和暗红流质的侵蚀下,如同内部被蛀空的朽木,从根部开始寸寸断裂、崩塌、化为飞灰!顶端那颗巨大的兽颅,魂火彻底熄灭,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连同崩解的柱身一起,轰然垮塌!
图腾柱崩毁的刹那!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反噬之力,如同被堵塞亿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顺着裂穹与图腾柱之间那无形的精神连接,狠狠撞进了他的识海和身躯!
“噗——!!!!”
裂穹魁梧如山的身躯剧烈一震,猛地喷出一大口混合着内脏碎块和暗金色血液的污物!他周身缠绕的蛮荒血煞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溃散!布满兽首刺青的肌肤表面,无数细密的裂纹炸开,暗金色的血液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他那引以为傲的蛮神之躯,如同被亿万蛀虫同时啃噬的朽木,从内部开始迅速崩解!
“呃啊啊啊——!!!”裂穹发出了绝望而痛苦的嘶吼,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再不敢有丝毫停留,甚至顾不上那正在奔袭的骸骨兽潮!
图腾柱崩毁,维持兽潮的力量瞬间消失。那些冲到山坳边缘的骸骨凶兽,眼中的幽绿魂火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曳、熄灭!奔腾的骨架失去了支撑,哗啦啦散落一地,重新化作冰冷的枯骨和破碎的岩石。
裂穹用尽最后的力量,燃烧着残存的生命精元,周身爆发出刺目的血光,裹挟着正在不断崩解、剥落的残躯,化作一道凄厉的血虹,如同丧家之犬,朝着万兽山的方向亡命遁逃!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片埋葬了他图腾柱、几乎毁掉他道基的山坳,仿佛那里蛰伏着比远古凶兽更可怕的、专噬根基的恐怖存在。
山坳中,李长生终于劈开了那道顽固的裂缝。他放下柴刀,满意地看着裂开的树墩,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也带走了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和腐朽气息。
他弯下腰,开始将劈开的硬柴块拢到一起,用带来的草绳捆扎。动作间,他那双沾满泥土和朽木碎屑的草鞋,不经意地碾过地上那滩被踩碎的朽木和蚁尸混合的污迹,将其深深踏入冻土之中。
几日后,村中的篾匠张老头,正喜滋滋地摆弄着一小堆新得的“宝贝”——一堆颜色灰白、质地异常酥松轻脆的粉末。这是他前几日去后山坳里捡柴火时,在那些被劈开的栎树墩子附近发现的。
“好东西啊!”张老头对来串门的铁匠李二说,“你看,轻飘飘的,跟香灰似的,可又比香灰细。我试着混了点鱼胶,抹在竹篾上,嘿!你猜怎么着?那竹篾软得跟面条似的,想弯成啥样就弯成啥样!干了以后还梆硬!比煮过的还好使!”他拿起一根用这种“灰粉”处理过的竹篾,用力弯折,竹篾韧性十足,没有一丝裂纹。
李二好奇地捻起一点粉末,入手果然轻若无物,带着点淡淡的、说不清是土腥还是朽木的味道。“怪了,这啥玩意儿?没见过。”
“管他呢,好用就行!”张老头乐呵呵地说,“有了这‘神粉’,我编筐编篓可省大劲了!”
村东头的王老秀才,正对着家里那张祖传的、用了上百年的老榆木八仙桌发愁。桌子的一条腿不知何时被虫蛀了,里面空了老大一截,摇摇晃晃,随时要散架的样子。换条腿吧,找不到那么老的好榆木,不换吧,这桌子眼看就要废了。
他唉声叹气地围着桌子转圈,忽然想起张老头显摆的“神粉”。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他找张老头讨了一小包。
王老秀才小心翼翼地将那灰白粉末混合了熬得粘稠的米汤,调成糊状,然后一点点灌进桌腿被蛀空的孔洞里。说来也怪,那粉末糊糊灌进去没多久,原本松动的桌腿竟然就稳稳地立住了!过了两天,米汤干透,他试着用力摇了摇桌子,纹丝不动!那灌了粉末的桌腿,摸上去竟有种奇异的、如同老树根般的坚实感,仿佛和桌子本身长成了一体!
“神了!真是神了!”王老秀才摸着那“痊愈”的桌腿,啧啧称奇。
唯有李长生的小院,依旧平静。他正将砍回来的硬柴,一捆捆整齐地码放在屋檐下。那些栎木柴块质地紧密,在秋阳下泛着铁灰色的冷光。他拿起一块,用手指敲了敲,发出沉闷坚实的声响。
他满意地点点头,将柴块垒好。墙角处,几只幸存的、未被法则沾染的普通白蚁,正沿着墙根的缝隙,搬运着一点微小的食物碎屑,忙碌而渺小。李长生的目光扫过,浑浊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那些微小的生灵,与屋檐下堆积的柴禾,与这即将到来的寒冬,都只是这方天地间再寻常不过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