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暑气未消,水塘边的湿气混着闷热,蒸得人浑身发粘。李长生赤着脚,裤管卷到膝盖,站在村东头那片不大的水塘浅滩里。塘水浑浊,浮着些绿萍。他弯着腰,正用一柄豁了口的旧铁锹,费力地清理着堵塞在水塘入水口的淤泥和腐草。淤泥粘稠腥臭,每挖起一锹都带着沉闷的“噗嗤”声,黑水顺着锹面往下淌,溅在他沾满泥点的小腿上。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在下巴尖汇聚成大滴,吧嗒吧嗒砸进浑浊的水里。几只不知疲倦的蚊蚋围着他汗湿的脖颈嗡嗡乱飞,寻找下口的机会。他烦躁地抬起沾满黑泥的胳膊,在脸前胡乱挥舞了几下,赶开那些恼人的小虫。
就在他再次弯腰,铁锹深深插入粘稠的淤泥中时——
一股极其精微、却又浩瀚如烟海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墨汁滴入清水,悄无声息地晕染了暮色四合的天空。没有惊天动地的威压,没有摄人心魄的梵唱剑鸣,只有一种润物无声、却又无处不在的“意”。这“意”仿佛由无数细密的、流动的符文构成,蕴含着书写天地、沟通阴阳的至高法则。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粘稠”,光线微微扭曲,如同透过一层流动的水晶。
一道身影,如同从水墨画中悄然洇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水塘对岸三尺之地的虚空中。来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头戴逍遥巾,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胸前,手持一杆看似普通的玉杆紫毫笔。他眼神温润平和,如同饱读诗书的老儒,周身流淌着一种洞察万物、执掌符文的书卷气。
天符宗,掌符长老,玄微子。一个以天地为符纸、以元气为朱砂、挥手间可布下困仙锁神之阵的符道大宗师。万剑阁的锋芒、九霄剑冢的纯粹、大轮寺的金身,在他看来皆是“力”之末流。他来此不为杀伐,不为度化,只为“封镇”——以无上符箓之道,将这扰乱天机、扭曲因果的“异数”之地,连同其核心,彻底封入一张“虚空镇字符”中,永绝后患。
玄微子的目光落在水塘中那个正与淤泥较劲、汗流浃背的老农身上。他温润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洞察天机的了然,缓缓抬起了执笔的右手。玉杆紫毫笔的笔尖,一点凝练如实质、仿佛能书写命运轨迹的紫金色毫芒悄然亮起,笔锋未动,虚空中已有无数细若游丝的符文虚影生灭流转。
“乾坤有序,符镇虚空。此地,当归寂。”玄微子的声音平和清越,如同诵读圣贤文章。他手腕轻转,笔尖在虚空中看似随意地划下第一笔!
嗡——!
一道紫金色的、由无数细密符文构成的笔痕,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瞬间烙印在虚空之中!笔痕所过之处,空间发出细微的呻吟,光线被吸入其中,留下一道道扭曲的漆黑轨迹。这仅仅是起笔!玄微子笔走龙蛇,动作行云流水,一个繁复玄奥、引动虚空之力的巨大符箓雏形,正随着他笔尖的舞动,在水塘上空飞速勾勒成型!符箓尚未完成,一股封天锁地、凝固时空的恐怖威能已然弥漫开来,整个水塘的水面都停止了微澜,如同凝固的墨玉!
就在这虚空镇字符即将勾勒完成、封镇之力即将彻底爆发的刹那——
李长生一锹挖起一大块粘稠的黑泥,用力甩到岸上。淤泥甩上岸的冲击,搅动了水塘边潮湿闷热的空气,也惊扰了浅水处一片密集的、如同微尘般悬浮的小飞虫——蠓虫(墨蚊)。这些只有针尖大小、通体灰黑、翅膀透明的小东西,平时就成群结队在水边活动,嗜血如命。
此刻受到淤泥甩动的惊扰,再加上傍晚正是它们最活跃的时候,这片密集的蠓虫群瞬间炸了锅!
“嗡——!”
一片低沉、密集、令人头皮发麻的振翅声骤然响起!数以亿万计的微小蠓虫,如同被狂风吹起的黑色烟尘,猛地从水边草丛、淤泥表面升腾而起!它们惊慌失措,彼此冲撞,瞬间形成了一片笼罩方圆数丈、翻滚涌动的、由无数微小活物构成的灰黑色“虫雾”!
这片“虫雾”翻滚着、扩散着,带着亿万生灵被惊扰后的混乱本能和嗜血的躁动,如同一片活着的、充满恶意的阴云,朝着水塘对岸玄微子所在的位置,翻滚蔓延而去!
就在这片混乱的蠓虫雾升腾弥漫的瞬间!
李长生甩完淤泥,似乎被几只蠓虫撞到了脸上。他烦躁地“呸”了一声,沾满黑泥的手下意识地抬起来,在脸前用力地、胡乱地挥舞了几下,想要驱赶这些恼人的小东西!
他挥舞手臂的动作幅度很大,带起了一股强劲的乱流。那只沾满湿滑黑泥、正胡乱挥舞的手掌,指尖恰好带起几滴浑浊的塘水和水汽凝结的汗珠!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最底层混乱本能的“迷障”法则,被那几滴浑浊的水珠极其偶然地捕捉、放大!这股法则微弱至极,却带着一种令感知混淆、令轨迹迷失、令有序崩坏的绝对混沌属性!
那片翻滚的蠓虫雾,被这放大的“迷障”法则加持,瞬间发生了质变!
它不再是简单的虫群,而是化作了一片翻滚粘稠、如同活物般的灰黑色泥沼!泥沼之中,亿万蠓虫振翅的轨迹不再是混乱,而是形成了一种诡异莫测、不断变化、足以干扰一切神识锁定和能量流动的“混沌力场”!一股令人心烦意乱、神识昏沉、仿佛陷入无边梦魇的混乱气息,如同无形的瘟疫,轰然扩散!
这片混沌泥沼无视了空间的距离,在法则的引导下,如同奔涌的黑色潮水,精准无比地朝着对岸玄微子那正在虚空之中行云流水、勾勒符箓的笔尖——席卷而去!
玄微子那温润平和、洞察天机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那是极致的秩序构建者遭遇了绝对混沌洪流时,源自道心本能的惊骇与厌恶!
他那杆引动虚空、书写命运的玉杆紫毫笔,在混沌泥沼扑面而至的刹那,笔尖那点凝练的紫金毫芒如同被投入泥潭的明珠,发出了“滋滋”的哀鸣!原本流畅无比、蕴含天地至理的笔势,瞬间被那粘稠混乱的混沌力场所干扰、迟滞、扭曲!
“混沌浊气?!”玄微子发出一声压抑的惊怒低喝。他手腕急抖,试图稳住笔势,强行完成那即将成型的虚空镇字符。笔尖紫芒暴涨,无数符文虚影疯狂闪烁,试图对抗那席卷而来的混乱迷雾。
然而,那片混沌泥沼如同拥有生命,翻滚的蠓虫雾中,亿万混乱的飞行轨迹构成了一张无形的、不断变化的“迷魂网”!这张网无视符箓的防御,直接作用于他书写符箓的“意念”与“轨迹”本身!
嗤嗤嗤!
玄微子笔下那流畅优美的紫金色符箓轨迹,在触及混沌泥沼边缘的瞬间,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剧烈地扭曲、变形、甚至断裂!原本浑然一体的虚空镇字符,瞬间变得支离破碎!无数细小的符文在混乱力场中明灭不定,彼此冲突,甚至开始逆向崩解!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和错乱感猛地冲击玄微子的识海!他眼前景象模糊扭曲,仿佛有无数个自己在同时书写着不同的、互相矛盾的符箓!他引以为傲、洞悉天机的神念,在这片由微小生灵混乱本能构成的混沌泥沼面前,如同陷入了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噗——!”
笔势强行中断带来的恐怖反噬,加上神念被混乱冲击的震荡,让玄微子猛地喷出一口淡金色的鲜血!鲜血喷洒在身前那支离破碎、明灭不定的符箓虚影上,发出“滋滋”的灼烧声,非但未能稳固符箓,反而如同火上浇油,加速了符箓的崩溃!
他手中的玉杆紫毫笔剧烈震颤,笔尖的紫金毫芒彻底熄灭,笔杆上甚至浮现出几道细微的裂痕!那即将成型的、足以封镇虚空的强大符箓,在混沌泥沼的侵蚀下,如同被投入沸水的雪堆,迅速消融、崩解,化作点点逸散的紫金光屑,消散在翻滚的灰黑色虫雾之中!
“符道…竟被虫豸所污?!”玄微子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屈辱和一丝道心受创的茫然。他再不敢有丝毫停留,强忍着识海翻腾和法宝受损的剧痛,猛地一拂袖袍!
“收!”
一股柔和却沛然的清光自他袖中涌出,强行卷住他自身和那支受损的符笔。清光与翻滚的混沌泥沼一触即溃,但总算为他争取到了一线空隙。玄微子毫不犹豫,身形化作一道略显仓惶的清光,如同受惊的飞鸟,瞬间撕裂尚未完全稳固的空间,朝着天符宗的方向狼狈遁逃!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片仍在翻滚的、由微小蠓虫构成的混沌之雾,仿佛那是比域外天魔更可怕的梦魇源头。
水塘对岸,那片引发一切的混沌泥沼在玄微子遁逃后,失去了法则的加持,翻滚的势头迅速减弱。亿万惊慌的蠓虫渐渐恢复了原本的混乱,如同散开的黑色烟尘,重新没入水边的草丛和淤泥之中,只留下一片嗡嗡的余音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水腥混合着虫豸的微弱气息。
水塘里,李长生似乎终于清通了入水口。一股略显清澈的活水潺潺流入,冲淡了淤积的黑水。他直起酸痛的腰,长长舒了口气,看着水流重新注入,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抬起沾满黑泥的手,又随意地在脸前挥了挥,赶开几只依旧不死心围着他转的蠓虫。
“嘁,小东西,烦人…”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扛起铁锹,蹚着浑浊的塘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岸来。湿透的裤管紧贴在腿上,往下滴着泥水。
几日后,村中的私塾先生周秀才,正对着窗外的阳光,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幅新得的古字帖。字帖是前朝一位书法大家的真迹,笔走龙蛇,气象万千。周秀才看得如痴如醉,忍不住提起一支珍藏的狼毫笔,沾饱了墨,想在一旁的宣纸上临摹几个字,体会其中神韵。
笔锋落下,饱蘸浓墨的笔尖触及宣纸。
“咦?”周秀才愣住了。
那支平日里笔锋劲健、如臂使指的狼毫笔,此刻落在纸上,墨迹竟如同有了自己的意志!本该圆润流畅的笔画,此刻却显得迟滞、犹豫,墨色在宣纸上晕开得有些过分,形成几处不自然的墨团。他手腕用力,想写出一个铁画银钩的“道”字,可笔下的轨迹却歪歪扭扭,仿佛醉酒之人涂鸦,笔画之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混乱感,甚至有几笔莫名其妙地勾连在了一起,形成一个怪异的、毫无意义的墨疙瘩。
“这…这…”周秀才看着纸上那团混乱不堪、毫无章法的墨迹,又看看自己手中这支跟随多年的爱笔,一脸茫然和心痛,“笔坏了?还是我今日心神不宁?”他试着又写了几个字,结果依旧混乱不堪,甚至比刚才更甚。
村北头的刘瞎子,正摸索着在自家门框上贴一张新求来的“平安符”。符纸是黄表纸,朱砂画就的符文弯弯曲曲,透着神秘。刘瞎子虽然看不见,但动作很稳,指尖摸索着门框边缘,准备将符纸按上去。
就在符纸即将贴上木头的瞬间,一阵穿堂风吹过。
符纸被风带得微微一偏。刘瞎子感觉指尖触感不对,连忙摸索着调整。好不容易重新找准位置,他将符纸用力按在了门框上。
过了两日,隔壁王婶来串门,抬头看见刘瞎子门框上贴的符,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哎哟我的老刘哥,你这贴的是啥符啊?咋看着像一群小蝌蚪乱爬,还是喝醉了酒的那种?”
刘瞎子茫然:“啊?平安符啊!庙里道长亲手画的!”
王婶忍着笑,指着符纸:“平安符是没错,可这符…贴倒了不说,还歪歪扭扭,中间这团朱砂都糊成一坨了!瞧着…瞧着倒像是小孩子瞎画的!”
刘瞎子不信,让王婶扶着他手去摸。指尖触到符纸,那本该清晰的凸起纹路,此刻摸起来却是一片混乱的、毫无规律的凹凸,仿佛真是一团胡乱涂抹的朱砂疙瘩。刘瞎子“唉”了一声,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困惑。
唯有李长生的小院,依旧平静。他正坐在小马扎上,就着夕阳的余晖,修补一张破旧的渔网。粗糙的手指捻着麻线,在网眼间灵巧地穿梭。水塘边沾染的黑泥早已洗净,只有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丝洗不掉的褐色痕迹。
几只蠓虫不知何时又飞到了院中,在夕阳的光柱里上下飞舞,划出混乱而微小的轨迹。李长生偶尔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扫过那些飞舞的小虫,又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渔网,仿佛那纠缠的网线,才是他唯一需要理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