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日头依旧毒辣。李长生在村西头自家的苞谷地里锄草。苞谷杆子已经窜得比人还高,宽大的叶片边缘焦黄卷曲,在热风里哗啦啦地摩擦着,蒸腾起一股干燥的青气。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脖颈往下淌,在敞开的粗布褂子前襟上画出一道道深色的溪流,最终汇入腰间那条早已被汗水浸透、颜色深沉的布腰带里。
他直起酸痛的腰,抬手用胳膊抹了把额头上滚落的汗珠,混浊的眼睛被汗水刺得有些睁不开。汗水浸透的粗布贴在身上,又闷又痒。他烦躁地扯了扯黏在肩胛骨处的湿布,粗糙的手指顺势在汗津津的脖颈后用力搓了几下,留下几道清晰的红痕。
就在这时,一股沉凝如山岳、浩瀚如星海的气息,毫无征兆地从天际垂落!
天空没有乌云,阳光依旧炽烈,但整个青石村方圆百里的空间,仿佛瞬间被浇筑进了万载玄冰之中!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风停了,虫鸣鸟叫戛然而止,连苞谷叶子的摩擦声都消失了。一种宏大、厚重、仿佛能承载整个世界的梵唱声,如同从大地深处、从九天之上同时响起,庄严地回荡在每一个生灵的脑海深处。
一个身影,沐浴在纯粹而温和的金光之中,如同佛陀降世,缓缓自天穹垂落。来人一身洗得发白、打着无数补丁的旧僧衣,赤着双足,足踝上沾着些风尘泥土。他面容枯槁,皱纹深刻如同刀刻,但一双眼睛却温润如玉,蕴含着洞悉世情、悲悯众生的智慧光芒。他周身并无迫人威压,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让人不由自主想要顶礼膜拜的宏大意志。
大轮寺,降龙院首座,苦海禅师。一个将佛门金刚不坏身修至“无漏琉璃境”、号称万法不沾、诸邪辟易的活佛。万剑阁的煞气、九霄剑冢的污秽,皆未能撼动他澄澈佛心。他来此,非为杀伐,只为“度化”——以无上佛力洗刷这片“业障缠身”的污浊之地,将那个疑似“万古魔头”的老农,强行“渡”入佛门净土,永镇大轮寺镇魔塔下,以全佛门清净。
苦海禅师的目光落在苞谷地中那个汗流浃背、正烦躁搓着脖颈的老农身上。他温润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缓缓抬起了枯瘦如柴、却隐隐流动着琉璃宝光的右手。五指张开,掌心向上,一个由纯粹佛光凝聚而成的“卍”字真言缓缓旋转浮现。真言虽小,却仿佛蕴含着整个须弥山的重量,散发出净化一切、度化众生的浩瀚伟力。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随老衲去吧。”苦海的声音平和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宏大意念,如同黄钟大吕,直接敲击在灵魂深处。他掌心的“卍”字真言光芒大盛,一道柔和却沛然莫御的金色佛光,如同实质的金桥,瞬间跨越空间,朝着李长生的天灵盖笼罩而下!这佛光并无杀意,却带着绝对的“渡化”意志,一旦被其笼罩,神魂将被强行剥离,打入佛门轮回,永世不得超脱!
就在这金色佛光即将触及李长生汗湿发梢的刹那——
李长生搓着脖颈的手,在汗水和燥热的双重刺激下,似乎觉得格外黏腻不爽。他烦躁地“啧”了一声,那只沾满汗水和泥土的大手,用力地在脖颈后那片滚烫的皮肤上,狠狠一抹!
这一抹,动作幅度颇大,带起的风拂过了他汗湿的耳后和颈窝。
一只原本正贪婪地吸附在他耳后发根处、约莫米粒大小、通体灰黑、腹部鼓胀如血滴的牛虻(虻虫),被这粗暴的一抹惊扰了!它那如同细针般的锋利口器,正深深刺入皮肤下的毛细血管丛,享受着这滚烫而丰沛的“美餐”。这突如其来的外力,瞬间打断了它吸血的过程!
受惊和吸血被打断的剧痛,让这只小小的牛虻陷入了极度的狂躁!它那原本用于刺穿坚韧牛皮的口器,在生物本能的驱使下,猛地分泌出比平时浓烈百倍、带着强烈腐蚀性和破坏性的唾液!这唾液是它破开猎物防御、防止血液凝固的利器,此刻混合着惊怒,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之血,狠狠注入李长生脖颈的血管之中!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烧红的针尖刺入油脂的声响。
一股混合着虻虫狂怒唾液和微量血液的、带着强烈“破防”与“败血”属性的暗红色血线,随着牛虻受惊飞起的动作,从李长生的脖颈处猛地飙射而出!那血线细如发丝,在炽烈的阳光下几乎看不见,却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头晕的血腥气和一种源自微小生灵被侵犯后的极致怨毒!
就在这缕混合着虻虫唾液的暗红血线飙射而出的瞬间!
苦海禅师掌中那道温和浩瀚、蕴含着渡化伟力的金色佛光,恰好笼罩而至!
那缕细微的、带着强烈“破防”属性的暗红血线,如同投入平静金色湖面的一滴浓墨,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那看似坚不可摧、万法不沾的琉璃佛光屏障,精准无比地射在了苦海禅师那只枯瘦、却流动着无漏琉璃宝光的右手掌心——那个正缓缓旋转的“卍”字真言核心!
噗!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苦海禅师温润如玉、悲悯众生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无法理解的惊愕!他清晰地感觉到,那缕微不足道的、带着生灵怨毒和败血之力的污秽血线,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金刚不坏、万法不沾的“无漏琉璃”金身之上!
不!不是烫在表面!
那缕血线,竟然无视了他金身表面流转的琉璃佛光,无视了肌肤下坚韧如神铁的琉璃骨,无视了经脉中奔涌的玉髓佛血…它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无比地找到了构成他“无漏琉璃金身”最核心、最本源的那一丝“不坏真性”的所在!那丝真性,如同金刚钻的尖端,是金身绝对防御的源头,也是唯一的、理论上绝不可能被外力触及的“奇点”!
虻虫那混合着狂怒与“破防”法则的唾液,如同最精准的蚀骨毒药,带着源自生命底层、为了生存而进化出的“穿透一切防御”的绝对本能,狠狠刺入了那丝“不坏真性”!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琉璃盏碎裂在灵魂深处的脆响!
苦海禅师掌心那枚由纯粹佛光凝聚、代表着佛门至高净化与防御奥义的“卍”字真言,猛地一颤!原本圆融无暇、流转不息的金色光芒,瞬间凝固!一道细微的、如同发丝般的暗红色裂痕,赫然出现在真言核心!
这裂痕的出现,如同在完美无缺的琉璃金身上敲开了一道微不足道的缝隙!
轰!!!
一股源自金身本源崩溃的恐怖反噬之力,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以那道裂痕为突破口,轰然爆发!
苦海禅师那只枯瘦的右手,掌心处的琉璃宝光瞬间黯淡、龟裂!暗红色的血丝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瞬间爬满了整只手掌!那象征着无漏不坏的琉璃玉骨,从指尖开始,如同被强酸腐蚀般迅速变得灰败、酥脆!
“呃…噗——!”
苦海禅师脸上的悲悯和惊愕瞬间被极致的痛苦所取代。他猛地喷出一大口金红色的血液!那血液离体,竟发出“滋滋”的灼烧声,瞬间化作一片散发着檀香与血腥混合气息的金红雾气!他周身那沉凝如山岳的佛光剧烈波动、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
那缕引发灾难的暗红血线,在刺破金身真性的刹那,已然耗尽所有力量,化作一缕微不可察的血腥气,消散在炽热的空气中。
但崩溃已经开始,无可挽回!
苦海禅师眼中闪过前所未有的惊骇与一丝了悟。他毫不犹豫,左手并指如刀,快如闪电般朝着自己那正在迅速灰败、蔓延上小臂的右手手肘处——狠狠斩下!
嗤——!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金色佛光闪过!
整条右小臂齐肘而断!断口处没有鲜血喷溅,只有一片如同破碎琉璃般的灰败断面,散发着衰败腐朽的气息!
那断臂还未落地,便在空中寸寸崩解,化作一蓬细腻的、毫无光泽的灰色粉末,簌簌飘散!
苦海禅师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他看也不看那断臂所化的飞灰,甚至不敢再停留一瞬。周身残余的佛光猛地收缩,包裹着他断了一臂的残躯,化作一道黯淡的金虹,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仓惶无比地撕裂空间,朝着大轮寺的方向亡命遁逃!那庄严的梵唱早已消失,只留下一片死寂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檀香混合血腥的怪异气味。
苞谷地里,李长生终于抹干净了脖颈后的汗水,那股黏腻感似乎减轻了些。他放下手,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锄头,准备继续干活。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刚才抹汗的地方,又瞥了一眼空中那道仓惶远遁、几乎看不见的金色光点。
他咂了咂干裂的嘴唇,似乎觉得更渴了。他放下锄头,走到地头树荫下,拿起一个豁口的粗陶水罐,对着罐口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凉水。清凉的水流顺着喉咙滑下,冲淡了暑气和喉咙里的干渴。
“这天儿,真他娘的燥…”他抹了把嘴边的水渍,低声嘟囔了一句,扛起锄头,重新走向那片沙沙作响的苞谷地深处。锄头落下,翻起干燥的泥土,覆盖了所有惊心动魄的痕迹。
几日后,村中的赤脚郎中陈老蔫背着他的破药箱,愁眉苦脸地蹲在自家院里的药碾子旁。他面前摊着一块粗布,上面放着一小撮灰扑扑、毫无光泽的粉末。
“怪了…真是怪了…”陈老蔫捻起一点粉末,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眉头拧成了疙瘩。粉末带着一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庙里烧久了的香灰味,又夹杂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铁锈腥气。
“前几日大风刮来的,落了我一碾子药,”陈老蔫对旁边抽旱烟的老王头抱怨,“我寻思着是啥好药材的灰呢,就收起来了。可你瞧瞧,这玩意儿跟石膏粉似的,可又不沉。更怪的是!”他指着药碾子,“我那碾槽是石头凿的,用了十几年都好好的,可沾了这灰的地方,昨天我碾‘铁骨草’,好家伙,那草根子硬得跟铁条似的,平时得费老劲,昨天一碾子下去,跟碾豆腐渣似的,全碎了!”
老王头凑过来看了看那灰粉,又看了看药碾槽里几道崭新的、深深的凹痕,啧啧称奇:“怕不是捡着宝贝了?这灰够利啊!”
“利是够利,”陈老蔫苦笑,“可我这心里头不踏实啊。这味儿也怪,说香不香,说臭不臭的…”
村南头,张寡妇正在自家小佛龛前上香。佛龛里供着一尊小小的泥塑菩萨像,慈眉善目。她虔诚地点燃三炷线香,小心翼翼地插进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
突然,她“咦”了一声。只见那三炷线香燃烧的烟,原本是笔直上升,此刻却像是遇到了什么无形的阻碍,竟诡异地绕开了香炉正上方一小片虚空,从两侧袅袅散开。那片虚空明明空无一物,却仿佛存在着一堵看不见的、排斥香火的墙。
张寡妇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她拿起鸡毛掸子,小心地在那片虚空处掸了掸。什么都没有。她又重新点了三炷香插上。青烟依旧绕行,固执地避开那片无形的区域。
“菩萨显灵了?”张寡妇又惊又疑,对着佛龛拜了又拜,心里却总觉得那片绕开青烟的地方,隐隐透着一股让她不太舒服的、过于“干净”的疏离感。
唯有李长生的小院,依旧平静。他正坐在屋檐下的小马扎上,就着天光,修补一个破旧的鱼篓。粗糙的手指灵巧地穿梭着柔韧的竹篾,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几只鸡在院子里悠闲地踱步,偶尔低头啄食着什么。
他的脖颈后,那片被虻虫叮咬过的地方,只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几乎已经愈合的暗红色小点,混在汗水和劳作留下的痕迹里,毫不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