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日头毒得很,晒得土路发白,连知了都懒得叫唤。李长生盘腿坐在自家院里的老榆树荫下,背靠着树干,眼皮耷拉着,脑袋一点一点,手里还松松地攥着一把豁口的蒲扇。暑气蒸腾,他灰白的鬓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混着脸上的沟壑往下淌,在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前襟上洇开深色的圆点。鼾声低缓,带着庄稼汉劳作后的疲惫。
几只芦花老母鸡在树荫边缘刨食,尖喙啄着滚烫的土坷垃,发出笃笃的轻响。
忽然,一股极淡、却足以让任何活物瞬间炸毛的森然剑意,如同无形的冰针,悄无声息地刺破了村子上空慵懒的暑气。这剑意精纯、冰冷、不带丝毫烟火气,如同九霄之上最纯粹的寒流,精准地锁定了树下打盹的老农。没有万剑阁那般铺天盖地的声势,却更显阴毒致命。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小院篱笆外三尺之地的虚空中。来人一身素白如雪的剑袍,纤尘不染,面容俊美得不似凡人,眼神却空洞漠然,仿佛两颗镶嵌在玉石上的琉璃珠子。他整个人如同由最纯净的寒冰雕琢而成,周身三尺内,连灼热的空气都凝结出细碎的冰晶,簌簌飘落。
九霄剑冢,云渺剑仙。一个早已斩断尘缘、视万物为刍狗、只追求剑道终极纯粹的怪物。万剑阁的覆灭惊动了他,他来此不为复仇,只为抹除这片可能“污染”剑道纯粹性的“污浊之地”,以及眼前这个看似平凡、却处处透着诡异的源头。
云渺的目光落在李长生身上,空洞的眼底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非人的审视,如同神只在观察蝼蚁。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一点凝练到极致、几乎要刺破虚空的寒芒骤然亮起!那并非实体剑气,而是最精纯的剑意所化,无形无质,却蕴含着斩断因果、冻结灵魂的恐怖威能。指尖所向,正是李长生毫无防备、微微起伏的咽喉!
这一指,名曰【寂灭】,无视空间阻隔,直指真灵本源。一旦点出,目标神魂瞬间冻结湮灭,肉身却完好无损,如同被时光永远定格。
就在云渺指尖那点寂灭寒芒即将离体而出的刹那——
李长生睡得似乎不太安稳,眉头无意识地皱了皱,抓着蒲扇的手下意识地在后腰处用力蹭了蹭。那件粗布褂子早已洗得稀薄,被他这么一蹭,衣料摩擦着身下粗糙的草席,发出“沙沙”的轻响。
一只原本蛰伏在草席缝隙深处、约莫绿豆大小、通体灰褐扁平、散发着淡淡腥臊气的臭虫,被这突如其来的摩擦惊扰了。它那短小的、针管般的口器猛地从藏身处拔出,细密的腿足慌乱地划动,本能地想要逃离这危险的“地震”。
然而,它太惊慌了。慌乱中,它那扁平的身躯猛地一缩,尾部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气孔骤然张开!
“噗——!”
一声轻微到极致、如同枯叶碎裂的细响。
一股极其稀薄、带着浓烈腥臊恶臭的浅黄色气雾,如同被挤压的微小烟圈,从它的尾部猛地喷了出来!这气雾稀薄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凑到极近处才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腐败血液和排泄物的恶臭。
这股屁雾,是臭虫这种卑微生灵最后的保命手段,凝聚了它体内最污秽、最败坏的精华。它如同一个微小的、散发着恶意的诅咒之环,在闷热凝滞的空气里,慢悠悠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扩散开来。
就在这股恶臭屁雾喷出的瞬间!
李长生蹭痒的动作恰好带动了蒲扇。那把豁口的蒲扇边缘,几根断裂的蒲草纤维,被他的力道甩得微微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风拨动了一下。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最底层污秽本源的“败亡”法则,被那几根断裂的蒲草纤维极其偶然地引动、放大!这股法则微弱至极,却带着一种令秩序崩坏、令纯粹蒙尘的绝对污秽属性!
那股稀薄浅黄的屁雾,被这放大的“败亡”法则加持,瞬间发生了质变!
它不再是简单的臭气,而是化作了一缕肉眼可见的、粘稠如油、翻滚着无数细小污秽气泡的暗黄色浊流!浊流之中,隐约可见腐烂的菜叶、爬动的蛆虫、凝固的秽物等令人极度不适的虚影幻灭!一股难以形容的、足以让佛陀皱眉、仙人掩鼻的极致恶臭,如同实质的瘟疫风暴,轰然爆发!
这股浊流恶臭无视了空间的距离,在法则的引导下,如同一条锁定目标的污秽毒蛇,精准无比地朝着篱笆外、云渺剑仙那并拢的、即将点出寂灭剑意的指尖——飙射而去!
云渺剑仙那空洞漠然的琉璃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感波动——那是极致纯净之物遭遇了绝对污秽之物时,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抑制的恐惧与厌恶!
他那点凝练的寂灭寒芒,在污秽浊流扑面而至的刹那,如同暴露在强酸下的冰晶,发出了“滋滋”的哀鸣!原本纯粹无瑕、冻结灵魂的剑意,瞬间被那粘稠的污秽沾染、侵蚀!
“污秽!!”云渺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利嘶鸣,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和深入骨髓的恶心。他试图撤回指尖,切断剑意,但那股污秽浊流如同附骨之疽,顺着剑意与指尖那无形的连接,逆流而上,狠狠撞在了他并拢的食指与中指之上!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了最纯净的冰雪之上!
云渺剑仙那两根并拢的、足以洞穿仙器的玉指,在接触污秽浊流的瞬间,竟发出令人牙酸的腐蚀声!指尖那点寂灭寒芒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两抹迅速蔓延开来的、如同溃烂脓疮般的暗黄色污痕!
那污痕仿佛活物,带着强烈的腐蚀性,疯狂地吞噬着指尖纯净的剑元、冰肌玉骨乃至神魂烙印!一股深入骨髓的、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如同亿万只腐烂的蛆虫顺着指尖钻进他的经脉、啃噬他的神魂!他引以为傲、万法不侵的“无垢剑体”,在这源自生命底层的污秽面前,脆弱得如同白纸!
“呃啊——!!!”
云渺剑仙发出了凄厉到变调的惨嚎,俊美如仙的脸庞因极致的痛苦和恶心而彻底扭曲变形。他猛地甩手,仿佛要甩掉两条粘在指尖的毒蛇,整个身体爆发出刺目的冰蓝剑光,试图驱逐污秽。然而那暗黄污痕如同跗骨之蛆,反而在剑光的冲击下扩散得更快!
嗤嗤嗤!
他并拢的食指与中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暗、肿胀、溃烂!皮肉如同被强酸腐蚀般剥落,露出下方同样被污秽侵染、变得灰败的指骨!一股浓烈的、与那臭虫屁雾同源的恶臭,从他溃烂的手指上散发出来!
这剧变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云渺剑仙再不敢有丝毫停留,他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逃离此地的疯狂念头。他周身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剑光,裹挟着被污秽侵染的半边身躯,化作一道扭曲的、散发着恶臭的冰蓝流星,以超越来时百倍的速度,狼狈万分地撕裂空间,朝着九霄之上亡命遁逃!他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那个树下打盹的老农,仿佛那树荫下是比九幽炼狱更恐怖的无间秽土!
篱笆外,那缕引发一切的污秽浊流在云渺遁逃后,失去了目标,慢慢消散在闷热的空气中,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令人掩鼻的腥臊气。
树下,李长生似乎被云渺最后那声凄厉的惨嚎惊扰了清梦。他眼皮动了动,迷迷糊糊地睁开一条缝,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午后的阳光透过榆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几只母鸡还在不远处笃笃地刨食,一切如常。
他咂了咂嘴,似乎觉得后腰还有点痒,又伸手用力抓挠了几下。那只惹祸的臭虫早已钻回草席更深的缝隙里,不见踪影。
李长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浑浊的眼里带着刚睡醒的惺忪水光。他抬手,用蒲扇随意地在鼻子前扇了扇风,眉头微蹙,含糊地嘟囔道:“唔…啥味儿?谁家粪坑翻了不成…” 声音含混,带着浓重的鼻音,很快又被涌上的困意淹没。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蒲扇盖在脸上遮住阳光,背靠着老榆树粗糙的树干,脑袋一歪,鼾声很快又响了起来,均匀而沉稳。
几日后,村中的闲汉在村口大槐树下纳凉闲扯。
“听说了吗?北边来的行商说,九霄剑冢封山了!”一个汉子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封山?为啥?”旁边人好奇地问。
“说是云渺剑仙练剑走火入魔了!”汉子唾沫横飞,“啧啧,你是没听说那模样!据说是半夜从天上掉下来的,半边身子都烂了!尤其是那两根手指头,啧啧,烂得跟臭水沟里泡了半年的死耗子似的,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恶臭,熏得整个剑冢的仙鹤都吐了!请了多少神医圣手,用了多少灵丹妙药,愣是止不住那烂!最后没办法,听说…听说他自己亲手把那两根烂指头给剁了!”汉子边说边比划了个砍的手势,脸上带着又惊又惧又有点幸灾乐祸的神色。
“剁了?!”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可不!剁了也没用!那臭味好像缠上他了,听说他现在整个人都裹在厚厚的冰里,连剑冢最深处都飘着一股子洗不掉的怪味,跟…跟咱村夏天茅厕翻坑似的!”汉子捏着鼻子,一脸嫌恶。
众人哄笑起来,夹杂着难以置信的议论。
“走火入魔能走成这样?真是闻所未闻…”
“仙人也怕臭啊?哈哈!”
“要我说,指不定是缺德事干多了,遭了报应!”
村西头,赵木匠正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新打的一张榆木桌。桌子用料厚实,榫卯也严丝合缝,就是桌面正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一小片指甲盖大小、微微发黄的污渍。那污渍不像是油渍,倒像是木头本身沁出来的,边缘还有点晕开的毛刺,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难以形容的怪味。
“真是邪了门了!”赵木匠用刨子使劲刨了几下,刨花飞溅,可那片污渍非但没浅,颜色反而更深了些,那股怪味也似乎更明显了。他懊恼地拍了下桌子,“好好一张桌面,让这鬼东西糟蹋了!”
邻居张屠夫正好路过,探头看了一眼,鼻子抽动两下,大大咧咧地说:“老赵,愁啥?不就一块斑嘛!我看这位置正好,回头你给这儿雕个花,挡上不就完了?味儿嘛…多刷两遍桐油,拿太阳底下晒晒,啥味熏不跑?”
赵木匠看着那片顽固的污渍,又闻了闻那挥之不去的淡淡异味,无奈地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唯有李长生的小院,依旧平静。他正蹲在灶膛口,用烧火棍拨弄着里面的余烬。火星在灰堆里明灭,映着他古井无波的脸。那只惹下天大祸事的臭虫,或许早已在某个角落蜕壳新生,又或许正躲在草席深处,继续着它卑微而顽强的一生。
李长生拨出一块烧得半透的木炭,吹了吹灰,随手丢进旁边的炭盆里。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清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冲淡了午后的燥热。
他放下水瓢,目光扫过院角那片被母鸡刨得乱七八糟的泥地,又看了看自己那双沾满泥灰的草鞋。他走到屋檐下,拿起靠在墙边的扫帚,开始慢悠悠地清扫小院。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将落叶、草屑、以及一些看不见的尘埃,轻轻拢到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