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外的烟尘尚未完全落定,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焦糊与金属灼烧的呛人气息。李长生扛着那把嵌了飞剑残片的锄头,慢悠悠地踱到自家村外那片薄田边上。田埂旁,几株野草被坠剑的冲击波削去了半截,断口处渗出清亮的汁液。
他放下锄头,习惯性地抬手,隔着那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处补丁的粗布褂子,在后腰处抓挠了几下。昨夜新补的茅草铺盖,似乎还残留着些细微的草刺碎屑,隔着薄薄的衣衫,刺得皮肤微微发痒。
“啧,这草铺……”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声,粗糙的手指在痒处又用力搓了两下。
就在他抓挠的瞬间,一点几乎无法察觉的、针尖大小的黑影,被他搓动的力道从衣料缝隙里猛地弹了出来!那是一只再寻常不过的跳蚤,灰黑色,背甲油亮,六条细长而充满弹性的腿蜷曲在身下。
这只小虫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驱逐”惊扰了,它在空中本能地、以超越肉眼捕捉的速度猛地一蹬腿!
“咻!”
一声极其细微的破空声。
跳蚤的身影在空中拉出一道肉眼几乎无法追踪的、比发丝还要细的灰线。它那微小身躯爆发出的弹跳力匪夷所思,瞬间跨越了数丈的距离,不偏不倚,正撞在一株被削断半截、仅剩尺余高的野草断茎上!
草茎被这微小的冲击撞得轻轻一颤,顶端一颗将坠未坠的露珠,“啪嗒”一声,砸落在下方松软的泥土里,洇开一小片深色。
就在这露珠落地的刹那——
村外那片被坠剑砸得如同月球表面的狼藉山林间,残存的几名万剑阁长老强忍着道基崩裂的剧痛,眼中燃烧着最后的疯狂与孤注一掷。
“结阵!残剑戮神!”为首一个半边脸被剑气反噬削去、露出森森白骨的长老嘶声咆哮,声音如同砂纸摩擦。他仅存的独眼血红一片,死死盯着远处田埂上那个扛着锄头、背对着他们的老农身影。
“嗡——!”
残存的十几名长老同时喷出一口精血,血雾在空中凝而不散,散发出刺目的银光。他们不顾一切地催动残存剑元,引动那些斜插在焦土之中、遍布裂纹甚至断折、但依旧残留着凶戾剑意的飞剑残骸!
铮!铮!铮!
无数块大小不一的飞剑碎片应声剧烈震颤,猛地从焦土碎石中拔出!断剑、碎刃、扭曲的剑柄……所有沾染了万剑阁修士精血与怨念的金属残骸,瞬间被一股狂暴的煞气所点燃!它们在空中疯狂旋转、碰撞,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无数细碎的火星如同猩红的萤火虫般迸溅。
仅仅一个呼吸间,这些残骸碎片竟在半空中强行凝聚、拼凑!
没有章法,没有美感,只有最原始、最暴虐的杀戮渴望!一柄由无数断剑碎刃强行“焊接”而成的、庞大而扭曲的畸形巨剑赫然成型!这巨剑通体流淌着粘稠如血银的煞气,剑身布满参差的棱角和锯齿般的豁口,剑尖更是由数十根犬牙交错的断刃组成,不断喷吐着撕裂空间的锐芒。整把巨剑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怨毒与毁灭气息,仅仅是悬停在那里,周围的空间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光线都为之扭曲。
这柄由万剑阁最后残兵败将、以燃烧生命和神魂为代价催生出的“戮神残剑”,其威势虽不及之前的亿万剑阵恢弘,但其凝聚的毁灭煞气与孤注一掷的疯狂,却更加纯粹、更加极端!
“死——!!!”
十几名长老面容扭曲,发出野兽般的齐声厉啸,同时将燃烧生命本源的力量疯狂注入那柄畸形巨剑!
“嗡——轰!!!”
戮神残剑发出一声震裂耳膜的恐怖咆哮,带着撕裂一切的狂暴煞气,化作一道粘稠的血银洪流,目标直指田埂上那个背对着他们的身影!剑锋所过之处,空间被蛮横地犁出一道漆黑的裂痕,焦土翻卷,草木瞬间化为飞灰!这一剑,凝聚了他们所有的不甘、恐惧和最后的疯狂,誓要将这诡异之地连同那深不可测的老农,彻底从世上抹去!
就在这凝聚了万剑阁最后疯狂的血银洪流,撕裂空间,距离李长生后背已不足百丈,那毁灭性的锋锐煞气几乎要将他粗布衣衫撕裂的瞬间——
那只被弹飞、撞在草茎上的跳蚤,在露珠落地的微震中,完成了它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本能的跳跃。
它蜷曲在身下的六条细长后腿,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在草茎断口处猛地一蹬!
这一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跳蚤的身影彻底消失了。
不,并非消失,而是它的弹跳速度,在某种难以理解的状态下,瞬间超越了物质界光与影的界限,甚至……短暂地触摸到了“时间”的屏障!
一道无法用肉眼、甚至无法用神识感知的、细微到极致的“轨迹”,以那只跳蚤蹬离草茎断口为起点,瞬间贯穿了物质与时空的界限,精准无比地“连接”到了那柄正撕裂空间、狂飙突进的血银戮神残剑的核心——那是由十几名万剑阁长老燃烧神魂所共同维系的、唯一还算稳定的“剑元共振节点”!
“啵。”
一声轻微得如同水泡破裂、又像是某种无形琴弦被拨动的奇异声响,在时间与空间的夹缝中回荡。
跳蚤蹬出的那条“轨迹”,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了戮神残剑那狂暴运转的剑元共振节点!
时间,在这一刻发生了诡异的“错位”。
对于那柄戮神残剑而言,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它那撕裂空间的狂暴突进,在跳蚤轨迹刺入核心的瞬间,如同陷入了亿万年形成的、粘稠无比的琥珀之中!剑身上流淌的血银煞气,喷吐的毁灭锐芒,甚至空间被撕裂的漆黑裂痕……一切的一切,都呈现出一种近乎静止的、凝固的恐怖美感。
然而,对于那只完成跳跃的跳蚤本身,以及它所引发的“轨迹”而言,时间却在疯狂地加速流逝!
跳蚤那微小身躯在蹬离草茎的刹那,其体内蕴含的、源自远古洪荒的跳蚤始祖血脉,在极限弹跳的生死刺激下,被那无形轨迹引动了一丝!
“嗡——!”
一股源自生命最底层、最狂暴的生存本能——为了在掠食者口中逃生的、超越极限的“无序跃迁”之力,顺着那条贯穿时空的轨迹,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反向注入了那被“凝固”的戮神残剑核心!
轰!!!
戮神残剑内部,那原本精密运转、强行维持着这畸形凶器稳定与力量的剑元共振节点,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狂暴的、无法预测的“混沌炸弹”!
跳蚤的每一次弹跳轨迹,都是绝对无序、绝对不可预测的!它的生命本能里,只有混乱的、为了生存而爆发的瞬间位移!这股纯粹到极致的“无序”之力,如同滚烫的热油泼进了冰冷的、高度秩序化的剑元核心!
“嗤啦——!!!”
刺耳的、如同亿万根烧红铁丝同时淬入冰水的恐怖声响,从戮神残剑的内部爆发出来!
那柄由无数断剑碎刃强行“焊接”、流淌着血银煞气的畸形巨剑,猛地剧烈震颤!剑身上那些参差的棱角、锯齿般的豁口,如同活物般疯狂地蠕动、错位、扭曲!原本勉强维持的剑体结构,在这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无序”冲击下,瞬间土崩瓦解!
乒乒乓乓!咔嚓!轰隆!
无数断剑碎刃失去了那强行粘合的剑元束缚,如同被炸开的弹片,朝着四面八方疯狂激射!它们不再有任何目标,不再有任何秩序,纯粹是混乱无章的、毁灭性的金属风暴!有的碎片射向高空,有的深深扎入地底,有的互相碰撞粉碎,更多的则如同失控的毒蜂,朝着那些正燃烧生命催动剑阵的万剑阁长老们,铺天盖地地反噬而去!
“不——!!!”
“我的剑!!”
“啊——!!!”
绝望而凄厉的惨嚎瞬间被金属撕裂血肉骨骼的恐怖声响淹没。
那些长老们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他们倾尽所有力量维系着戮神残剑,自身与那狂暴的剑元核心紧密相连,此刻核心被混乱无序之力引爆,反噬之力首当其冲!无数激射的锋利碎片,带着戮神残剑本身残留的煞气和他们燃烧生命产生的力量,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之雨,瞬间将他们的身躯洞穿、撕裂、搅碎!
残肢断臂混合着内脏碎片和银亮的血液碎骨,在焦土上泼洒出触目惊心的图案。那柄凝聚了他们最后疯狂与希望的戮神残剑,连同他们自身,在混乱无序的金属风暴中,彻底化为乌有,连一丝完整的痕迹都未能留下。
金属风暴肆虐过后,山林间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坠剑时更加彻底。只有零星的、被削断的树枝落下,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田埂上,李长生似乎终于挠完了痒。他放下手,满意地呼了口气,仿佛解决了一件大事。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锄头,锄刃上那块新嵌的飞剑碎片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他扛起锄头,准备开始翻地。目光随意地扫过刚才抓挠的后腰处那片衣料,又瞥了一眼旁边那株被跳蚤蹬过的、只剩下半截的野草。
草茎断口处,似乎比之前多了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印子,像是一滴凝固的、微不足道的血珠。
李长生没在意,他抬起脚,穿着草鞋的脚掌随意地在那片松软的泥土上蹭了蹭,似乎想把沾在鞋底的泥巴蹭掉一点。脚掌蹭过的地方,恰好覆盖了之前露珠砸落洇开的那一小片深色湿痕。
他不再停留,扛着锄头走向田垄深处,开始一下下、沉稳有力地翻动脚下的土地。新翻开的泥土带着潮湿的气息,覆盖了昨日坠剑的焦痕,也掩埋了所有混乱与血腥的余烬。
几日后,村中的顽童在村外那片狼藉的山林边缘玩耍。一个孩子眼尖,指着焦土碎石间一片新生的草地叫道:“快看!这些草叶子好硬!”
大人们闻声过去查看。果然,在一片被坠剑砸出的深坑边缘,稀稀拉拉地生长着一丛奇特的野草。草叶狭长如剑,边缘带着细微的、肉眼几乎难辨的锯齿,通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金属冷灰色泽,在阳光下竟隐隐反射着寒光。有好奇的汉子伸手去拔,那草叶边缘的锯齿竟轻易划破了他的手指,渗出血珠,触手冰凉坚硬,完全不似草木。
“怪草!”汉子啐了一口,甩掉手指上的血珠,“跟铁片子似的!”
村东头的老孙家,孙大娘正坐在自家门槛上,借着午后的阳光缝补一件旧衫。她眯着眼,手指捻着一根新换的缝衣针,针尖在粗布上灵巧地穿梭。那针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是比寻常缝衣针似乎更细长些,针尖一点寒芒格外锐利。
“这针倒是好用,”孙大娘一边缝一边对旁边的邻居念叨,“前几日从灶膛灰里扒拉出来的,也不知道啥时候掉进去的,烧得乌漆嘛黑,磨了磨还挺利索,穿线也顺溜。”
邻居凑近看了看那根细长的针,针身通体乌黑,只在反复摩擦的地方露出一点内里的银亮金属光泽,针尾似乎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扭曲弧度,像是什么东西被强行拉直过。邻居只觉得这针看着有点怪,又说不出哪里怪,便随口应和道:“许是捡着宝了。”
唯有李长生的小院,依旧平静。他正用那把修补过的锄头,仔细地锄着菜畦里的杂草。锄刃划过泥土,发出“沙沙”的轻响,偶尔碰到土里的小石子,便溅起一点火星。他锄得很专注,仿佛这片小小的菜地,便是他全部需要关心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