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村的清晨向来是懒散的。炊烟慢悠悠爬上茅草屋顶,鸡鸣犬吠声也拖长了调子。李长生蹲在自家小院的菜畦边,粗糙的手指捻着泥土,查看昨夜新栽的辣椒苗。几滴露水顺着他手背的褶皱滑落,砸在松软的土里,洇开深色的圆点。
就在这时,空气骤然绷紧。
并非狂风呼啸,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凝滞。原本慵懒飘荡的炊烟猛地被无形之力压得贴紧屋顶,随即寸寸断裂、消散。鸡鸣犬吠戛然而止,整个村落陷入一片死寂,连风都屏住了呼吸。天空高远处,传来一种令人牙酸的、连绵不绝的金属摩擦声,如同千万把巨剑在无形的磨刀石上反复刮擦。
“万剑阁办事!青石禁地,今日除名!”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从天穹深处滚落下来。这声音没有情绪,只有纯粹到极致的杀伐之意,震得村中老屋梁上的积灰簌簌落下。
话音未落,天空骤然变了颜色。
原本湛蓝的天幕被一片刺目的银白所取代。那不是云,而是剑!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的飞剑!每一柄都闪烁着森冷的寒光,剑刃薄如蝉翼,剑尖凝聚着一点足以洞穿山岳的锐芒。它们排列成一种精确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几何阵列,覆盖了目所能及的整个苍穹,如同神明降下的毁灭之网。剑锋所指,正是下方这个小小的、沉寂的村落。
万剑阁!一个在遥远北域以铸造杀伐剑器、奉行绝对冰冷秩序而令人闻风丧胆的宗门。他们的剑阵之下,从未留过活口。此次倾巢而出,便是要以这青石村为祭品,向整个修真界宣告——无人可阻万剑锋芒,所谓禁地,不过虚妄!
“嗡——!”
随着一声低沉到几乎无法听闻、却又震得人灵魂都在颤抖的共鸣,苍穹之上那亿万柄飞剑的剑尖同时亮起一点刺目的寒星。下一秒,寒星爆闪!
“咻咻咻咻咻——!!!”
没有雷霆,只有亿万道细微却足以撕裂空间的破空尖啸,汇聚成一片毁灭的狂潮!亿万道凝练到极致的剑气,如同九天银河倒灌,带着灭绝一切生机的冷酷意志,朝着青石村倾泻而下!每一道剑气都精准地锁定着村中的活物气息,无论人畜虫豸,尽在灭绝之列!剑气未至,那凛冽到极致的杀意已将地面压得寸寸龟裂,院中那株刚抽新芽的枣树叶片瞬间枯萎卷曲,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燎过。
就在这灭世剑雨即将把整个村落连同其上的生命彻底抹除的刹那——
李长生捻土的手指微微一顿。他皱了皱眉,似乎被墙角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
院墙根下,一块被昨夜细雨打湿、半埋在土里的破陶碗碎片旁,一只灰褐色的潮虫(鼠妇)正笨拙地爬行着。这只仅有小指甲盖大小的生灵,有着一节节扁圆的身躯,十几对细密如丝的步足在湿润的泥土上快速划动。它似乎被天空骤然降临的恐怖威压所惊扰,又或许是本能地察觉到了灭顶之灾,细密的步足划动得更快了,慌不择路地爬向那片破陶碗碎片下方,似乎想寻求一点可怜的遮蔽。
然而,那片破碗碎片实在太小了。
就在第一缕足以洞穿精金的剑气,带着刺耳的尖啸,撕裂空气,距离李长生的后颈不足三尺之时!
那只惊慌的潮虫,在死亡的阴影下做出了它这个物种亿万年来唯一的、也是最本能的防御反应——它猛地停下了爬行,十几对细足瞬间缩回腹部,整个扁圆的身体向内紧紧蜷缩!一层层坚韧的灰褐色甲壳如同最精密的盾牌般层层叠叠、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瞬间将自己缩成了一个浑圆、坚硬、仿佛用岩石雕琢而成的小球!那蜷缩的速度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只留下一道模糊的灰影,便已化作一颗毫不起眼的土石球,紧紧贴在墙角潮湿的泥土上。
就在这潮虫蜷缩成球的同一刹那!
李长生捻土的手指,极其自然、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地,从湿润的泥土中带起了一小撮浮土。他的动作是那样随意,仿佛只是习惯性地想把沾在指腹的泥土弹掉。他的目光甚至没有离开那几株新栽的辣椒苗,眉头微蹙,似乎仍在担忧幼苗能否成活。
那撮带着清晨潮气的细碎浮土,被他指尖轻轻一弹。
“噗。”
一声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细响。
那撮浮土如同被赋予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轨迹,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墙角那只蜷缩成球的潮虫身上!细碎的土粒轻轻覆盖在它灰褐色的甲壳上,如同给这枚“小石球”盖上了一层薄薄的、毫不起眼的“土被”。
就在这撮浮土覆盖上潮虫甲壳的瞬间——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大地最深处的浩瀚意志,仿佛沉睡了亿万年的古神被这微小的触碰所唤醒!以那枚覆盖着薄土的潮虫球为核心,一道无形无质、却又厚重到足以承载星辰的力场轰然爆发!
这力场无形,却让整个空间都为之扭曲、凝固!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那亿万道撕裂长空、足以将整个青石村犁成粉末的灭绝剑气,在距离地面尚有百丈之遥时,如同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由整个大陆板块凝聚而成的叹息之壁!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能量对冲的炫光。
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密集到极致的“叮叮叮叮叮——!!!”
如同亿万根钢针,以毁天灭地之势,狠狠扎在了亘古不移的玄武岩磐石之上!
那足以洞穿山岳、撕裂空间的锋锐剑气,撞上这无形力场的瞬间,竟被硬生生地、蛮横无比地……撞得粉碎!
每一道剑气都在接触力场的刹那,如同最脆弱的琉璃般寸寸崩解!锐不可当的剑意被那源自大地的厚重意志无情碾碎!亿万道剑气崩碎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席卷天地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金属哀鸣风暴!
苍穹之上,那由亿万柄飞剑组成的、森严完美的毁灭阵列,猛地一震!
“噗——!”
“噗——!”
“噗——!”
悬停在云层之上的万剑阁弟子,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胸口。无论修为高低,无论身处剑阵何方,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毫无征兆地齐齐喷出一大口鲜血!那鲜血并非鲜红,而是带着金属碎屑般的银亮光泽,喷溅在冰冷的飞剑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他们脚下的飞剑发出刺耳的悲鸣,剑身上流转的灵光瞬间黯淡下去,甚至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纹!维持着庞大剑阵运转的精密法力回路,在那一波波顺着剑意连接反噬回来的、如同大地脉动般的恐怖震荡下,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面,寸寸断裂、崩溃!
“阵…阵基反噬!怎么可能?!”云端深处,那个冰冷声音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祭炼了数百年的本命飞剑“绝影”,剑心深处传来一声清晰的碎裂之音!
“轰隆隆——!”
如同雪山崩塌,那遮蔽了整个天空的银白剑阵,在亿万道剑气同时崩碎的反噬下,再也无法维持。无数柄灵光尽失、甚至布满裂痕的飞剑如同下饺子般,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高天之上失控坠落!剑雨变成了真正的金属暴雨,朝着下方的荒野山林疯狂砸落!
轰!轰!轰!轰!
大地在颤抖!森林被成片地砸倒、点燃!山峰被坠落的巨剑削平了山头!烟尘混合着破碎的剑光冲天而起,如同末日降临!
而造成这一切的源头——青石村,却在这灭世的金属暴雨中安然无恙。
那道以蜷缩潮虫为核心的无形力场,不仅瞬间崩碎了所有袭来的剑气,更形成了一道绝对的保护圈。失控坠落的飞剑残骸如同长了眼睛,在接近村落边缘时便诡异地划出一道弧线,狠狠砸落在村外的荒野上,没有一柄能闯入村中。
墙角下,那只蜷缩成球的潮虫似乎被头顶巨大的轰鸣震动所惊扰。覆盖在它甲壳上的那层薄薄浮土,在强烈的震动中簌簌滑落。它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舒展了一下身体,一节节灰褐色的甲壳重新展开,十几对细密的步足探了出来。它似乎有些茫然,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用一对微小的触须感知了一下四周。
天空的银白已经褪去,只剩下坠剑引发的漫天烟尘。那股令人窒息的杀意也消散无踪。
小小的潮虫抖了抖甲壳上残留的尘土,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稍大的震动。它不再停留,细密的步足再次快速划动起来,绕过那片破陶碗碎片,继续向着墙角更深处潮湿阴暗的缝隙爬去,很快便消失不见。
李长生终于捻净了指间的泥土。他缓缓站起身,腰背发出几声轻微的“咔吧”响动。他拍了拍手上的浮尘,目光扫过院墙外那片因坠剑而变得一片狼藉、烟尘滚滚的荒野,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些。
“啧,”他咂了咂嘴,语气里带着点庄稼汉看天时的无奈和不满,“又掉渣了…这破天。”
他不再看外面那如同炼狱般的景象,转身走向屋檐下。那里靠着几件常用的农具。他弯腰拿起一把锄头,手指抚过锄刃。锄刃上沾着泥土,显得有些钝了,刃口处还有几个小小的豁口,显然之前开垦硬地时崩坏的。
他拿起锄头,走到院墙根下,弯腰捡起一块刚刚坠落在此、还带着滚烫余温的、约莫拳头大小的飞剑残片。这残片边缘锋利无比,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幽光,内部还残留着一丝狂暴的剑气,正发出细微的嗡鸣。
李长生掂量了一下这块锋锐的金属残片,又看了看手中锄头上的豁口。他蹲下身,把锄头平放在地上,将那块还带着高温的飞剑残片,对准锄刃上的一个豁口,按了上去。
“滋啦——!”
一股白烟冒起,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刺耳锐响。那足以斩断法器的飞剑碎片,在他粗糙的手掌按压下,竟如同最柔软的泥块,被硬生生地、严丝合缝地“按”进了锄刃的豁口里!残留的剑气与锄头本身的铁质激烈冲突,发出“噼啪”的电火花,但很快便被一种更原始、更蛮横的力量强行压制、糅合。
片刻之后,白烟散去。
李长生拿起锄头,对着晨光看了看。锄刃上那个豁口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小块颜色略深、闪烁着奇异寒光的金属补丁,完美地嵌合在原来的铁质中,边缘光滑无比,仿佛天生一体。整把锄头似乎都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锋锐之气。
他满意地用拇指试了试新补的刃口,锋利的触感让他微微点头。随即,他扛起这把刚刚用万剑阁飞剑碎片修补好的锄头,慢悠悠地踱出院门,朝着自家村外的菜地走去。脚步沉稳,踏过地上零星的、还带着灼热气息的细小金属碎屑,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村外,烟尘尚未散尽。一片狼藉的山林间,几道狼狈不堪、道袍破碎的身影,正惊恐万分地从坠剑砸出的深坑里往外爬。他们是万剑阁仅存的、修为最高的几名长老,侥幸在剑阵崩溃和坠剑的浩劫中活了下来,却个个身受重伤,本命飞剑尽毁,道基严重受损。
其中一个长老挣扎着抬起头,正好看到那个扛着锄头、从村口踱步而出的老农身影。那身影在弥漫的烟尘中显得模糊而平凡,与他们记忆中毁天灭地的恐怖景象形成荒谬绝伦的对比。老农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深坑中挣扎的他们,只是扛着锄头,哼着不成调的乡野小曲,不紧不慢地走向远处那片在烟尘中依旧青翠的菜畦。
那长老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极致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想起了剑阵崩碎时感受到的那股源自大地的、浩瀚无边的意志,想起了那只蜷缩在墙角的、覆盖着薄土的灰褐色小虫…
“虫…土…是土…”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猛地喷出一口夹杂着内脏碎块的银亮血液,头一歪,彻底断绝了生机。最后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下那只蜷缩的潮虫,和覆盖其上的、寻常的泥土。至死,他都没能理解,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其他几个重伤的长老,看着同伴的惨状,再望向那个扛锄远去、消失在烟尘中的平凡背影,眼中只剩下无尽的绝望和茫然。他们奉若神明的万剑之道,他们引以为傲的冰冷秩序,在这片看似寻常的土地上,在那撮微不足道的泥土下,在那只卑微蜷缩的生灵面前,脆弱得如同一个拙劣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