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迹深处那场焚天的烈焰与冲霄的阵芒,连同最后一批仓惶逃遁的流光,都被厚重的山岩与扭曲的空间彻底隔绝,仿佛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被甩在了身后的黑暗里。
眼前是熟悉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脚下是松软的、混杂着腐叶的泥土。耳边是山风掠过林梢的沙沙声,间或夹杂着几声清脆的鸟鸣。
李长生佝偻的身影在略显昏暗的林间小道上走着,脚步不快,却异常平稳。他肩上扛着一小捆用草绳扎好的干柴,柴枝细碎,是刚才在遗迹外围顺手捡的,刚好够烧一顿饭。他身后,跟着小石。
这孩子不过八九岁光景,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褂子,脸上还残留着遗迹深处沾染的些许黑灰,小脸煞白,嘴唇紧抿着,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了尚未散尽的惊恐和劫后余生的茫然。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东西——一块约莫两个拳头大小、通体漆黑、表面布满细密蜂窝状孔洞的石头。那石头沉甸甸的,触手冰凉,正是李长生在遗迹里随手捡来垫脚、后来被小石慌乱中抱走的那块。
小石亦步亦趋地跟着李长生,小小的身子微微发抖,时不时地回头张望,仿佛那幽深的、吞噬了无数生命的遗迹入口随时会扑出什么怪物。他抱着黑石的手臂收得紧紧的,指节都泛了白。
“长…长生伯…” 小石的声音带着哭腔,又细又抖,像被风吹散的蛛丝,“那…那里面…好多死人…火…好大的火…还有…还有吃人的石头…” 他语无伦次,显然被吓坏了。
李长生脚步未停,浑浊的目光扫过前方林隙间透出的、熟悉的村落轮廓。他“唔”了一声,声音含混,像是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那光柱子…把…把人都变没了…” 小石回想起那冲天而起的土黄光柱吞噬修士的景象,身子又是一颤,抱紧了怀里的黑石,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我们…我们怎么出来的?”
“走出来的。” 李长生言简意赅,声音平得像村口那潭死水。他抬手指了指前方,“看,到家了。”
小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青石村低矮的土坯房顶已经清晰可见,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村口那株老槐树巨大的轮廓也映入眼帘,像一位沉默的守护者。
看到熟悉的村落,小石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一点点,但怀里的黑石依旧抱得死紧。这石头给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冰凉坚硬,却又仿佛在微微搏动,像是里面藏着一颗沉睡的心脏。遗迹里那些恐怖的景象碎片般在脑海里闪现,让他本能地觉得这块石头不一般,甚至…有点邪门?可这又是长生伯随手捡的…他偷偷抬眼看了看前面佝偻的背影,长生伯身上那种天塌下来都不慌的平静,莫名地让他安心了些。
“长…长生伯,” 小石鼓起勇气,小跑两步跟上,举起怀里的黑石,“这…这石头怪沉的…您还要不?”
李长生脚步顿了一下,侧过头,浑浊的目光落在小石怀里那块黝黑的蜂窝石上。他看了两眼,眉头似乎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情——或许是遗迹里那股子挥之不去的血腥和焦糊味?又或许只是嫌弃这石头占地方。
“一块垫脚石,” 他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点庄稼汉对无用之物的嫌弃,“沉甸甸的,硌得慌。你喜欢?拿去玩吧。” 说完,不再理会,扛着柴捆继续往村口走去。
小石愣住了。垫脚石?玩?长生伯的语气太平淡了,平淡得让他觉得刚才在遗迹里经历的一切,那些焚天的烈焰、诡异的尸骸、冲天的光柱…都像是一场不真实的幻梦。他看着长生伯那破旧棉袄的背影,再看看怀里这块冰冷沉重的黑石,心里的恐惧竟奇异地又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的踏实感。
“哦…” 小石小声应着,低头看着怀里的石头。蜂窝状的孔洞在暮色里显得更深邃了。他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了擦石头表面的灰,冰凉的感觉透过粗布传到手心。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长生伯都说只是块石头了。
离村口老槐树越来越近,已经能听到村里隐约的狗吠声和妇人呼唤孩子吃饭的吆喝。小石的心彻底落回了肚子里。他抱着黑石,小脸上残余的惊恐终于被一丝回家的雀跃取代,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就在这时,异样的感觉毫无征兆地从小石脚底传来!
他正踩在一块被落叶覆盖的、看似平坦的泥地上。脚下却猛地一空!仿佛踩进了一个无形的、柔软的陷阱!
“啊呀!” 小石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抱着黑石就向前扑倒!
就在他即将摔个嘴啃泥的刹那——
一只沾着泥灰、骨节粗大的手,如同铁钳般,稳稳地、及时地攥住了小石的后衣领子。力道不大,却恰到好处地止住了他前扑的势头,将他整个人提溜了起来。
小石惊魂未定,心脏怦怦狂跳,双脚重新踩在实地上,才感觉到后背被冷汗浸湿了一片。他茫然地低头看着刚才踩空的地方——只有一片普通的落叶和泥土,没有任何坑洞陷阱。
李长生松开了手,浑浊的目光扫过小石脚下那片看似寻常的土地,眉头似乎又皱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没说话,只是抬手,用粗糙的手指随意地在小石刚才差点摔倒的泥地上——捻了捻。
仿佛只是捻掉一点碍眼的浮土。
小石不明所以,只觉得长生伯的动作有点怪。他抱紧了怀里的黑石,小声道:“谢…谢谢长生伯…”
李长生“嗯”了一声,不再看他,扛着柴捆,率先走进了村口老槐树投下的巨大阴影里。
小石连忙跟上,小手紧紧抱着那块冰凉的黑石,小跑着追向长生伯的背影,朝着自家冒着炊烟的土坯房奔去。孩童的心事来得快,去得也快,遗迹的恐怖阴影在熟悉的村落和长生伯平淡的态度下,迅速淡去。他脸上甚至露出了点笑容,开始琢磨着这块“垫脚石”能用来干什么——压咸菜缸?还是当个凳子?
村外,暮色渐浓,山林边缘的阴影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
几道模糊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伏在树冠的阴影里、岩石的裂隙后、甚至是地脉气息紊乱的节点处。他们的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枯木顽石,目光却如同淬了毒的针,死死锁定了村口的方向,聚焦在那个抱着黑石跑向村落的孩童背影,以及他前面那个扛着柴捆、佝偻着背、步履蹒跚的老农身上。
贪婪、惊惧、疑惑、狂热…种种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如同沸腾的毒液,在那些阴影中的目光里无声地交织、翻滚。
“出来了…竟然都出来了…”
“那孩子…怀里抱的是…”
“神物自晦?!那石头…绝不简单!”
“那老东西…他到底做了什么?!”
“圣地金符…禁地…归墟阵纹…神凰炎…黑石…”
无声的神念在阴影中疯狂碰撞、交流。他们不敢靠近,不敢妄动,只能如同最耐心的毒蛇,潜伏在黑暗里,死死盯着那个平凡的村落,等待着,窥探着,试图从这死寂的禁地里,解读出一丝能让他们攫取无上机缘、或者…避开那无形湮灭的…蛛丝马迹。
青石村,依旧平静。几缕炊烟笔直地升上开始泛紫的天空。李长生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将肩上那捆细碎的干柴卸下,随手堆在墙角。他走到冰冷的灶台边,拿起火镰和燧石。
“嚓…嚓…”
几点火星溅落在干燥的引火草上,一簇小小的、温暖的火苗跳跃起来,照亮了他沟壑纵横、沾着黑灰的脸。火光中,那块被小石抱回家的、通体黝黑的蜂窝石,正安静地躺在他家灶膛口冰冷的灰烬里,表面细密的孔洞在火光映照下,如同无数只沉睡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