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村后山的深处,早已不是寻常的山林地貌。
大地如同被一只巨神之手狠狠撕裂,一道横亘数十里、深不见底的巨大裂谷狰狞地暴露在苍穹之下。裂谷两侧的岩壁光滑如镜,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被高温瞬间熔融又急速冷却后的琉璃质感,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硫磺、硝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陈年血锈般腥甜的铁锈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肺腑的刺痛感。
这里,便是“古战场”的核心入口。昔日那场埋葬了上古辉煌的诸神之战,其最惨烈的余烬,就深埋在这片死寂的裂谷深处。
此刻,裂谷入口处的景象,如同地狱的画卷徐徐展开。
尸骸,无穷无尽的尸骸。
并非凡俗的枯骨,而是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威压的残躯。有高达百丈、背生断裂骨翼、胸口被洞穿巨大窟窿的巨神遗骸,暗金色的血液早已凝固成山脉般的巨大晶体,散发着灼热的光晕;有只剩下半边身躯、鳞片碎裂如陨石坑、头颅被某种巨力砸得扁平如饼的龙形生物,断裂的脊椎骨如同倒塌的山梁;有无数奇形怪状、肢体扭曲、浑身覆盖着诡异甲壳或能量结晶的异族战士遗骨,如同被随意丢弃的垃圾,层层叠叠地堆积、挤压、镶嵌在熔融的岩石之中,形成一座座血肉与岩石混合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尸山”。
破碎的神兵利器如同收割后的麦茬,密密麻麻地插在尸山血海之上,或斜倚在巨大的骸骨之间。断裂的巨剑流淌着永不熄灭的苍白火焰;扭曲的长矛尖端跳跃着腐蚀空间的黑色电弧;巨大的塔盾碎片上凝固着早已干涸、却依旧散发着诅咒气息的暗紫色血迹。空气中充斥着各种狂暴、混乱、互相冲突的法则碎片,如同无形的刀锋,切割着闯入者的护体灵光和神识。
这里是死亡的领域,是神魔的坟场,是纪元落幕时最后的哀鸣。
然而此刻,这片本该永恒的寂静之地,却成了血肉磨盘。
“杀!神凰精血是我的!”
“滚开!那截龙脊骨蕴含先天符文,当属我万兽山!”
“破阵!快破开那古神颅骨的封印!里面定有传承!”
震天的咆哮、凄厉的惨叫、法宝碰撞的轰鸣、能量爆裂的炫光……无数来自不同宗门、世家、甚至遥远异域的强大修士,如同扑向腐肉的鬣狗,在这片尸山血海中疯狂地厮杀、争夺。鲜血泼洒在古老的尸骸上,断肢残臂如同雨点般坠落,新死的亡魂在混乱的法则风暴中发出无声的尖啸,为这片沉寂了万古的战场增添了新的怨念。
贪婪与疯狂,点燃了这片死亡之地。
就在这片混乱血腥的核心区域,靠近那道巨大裂谷边缘的一处相对“平坦”的地带——这平坦,是由数具庞大如山峦的、早已石化的神魔尸骸互相倾轧、堆叠而成。
李长生佝偻的身影,在这片动辄毁天灭地的战场中,显得渺小如尘埃,却又格格不入到诡异。
他正蹲在一个临时用几块还算平整的、布满龟裂的黑色岩石垒砌的简陋小灶旁。灶膛里塞着几根不知从哪具枯骨上掰下来的、早已石化却异常耐烧的巨大肋骨,燃烧着幽蓝色的冷焰。一口边缘豁了好几处、沾满黑灰的破铁锅架在灶上,锅里咕嘟咕嘟翻滚着浑浊的、混杂着野菜根茎和不知名菌菇的糊糊,散发出一种与周围血腥硝烟格格不入的、带着土腥气的寡淡味道。
他手里拿着一根前端焦黑的烧火棍,正专注地拨弄着灶膛里的冷焰,控制着火候,时不时用棍子搅动一下锅里的糊糊,防止粘锅。他的动作慢条斯理,仿佛置身于自家后院,而不是在神魔陨落、修士喋血的修罗场。
“嘶——!”
一道裹挟着刺骨寒冰与撕裂空间之力的剑光,如同毒蛇吐信,擦着李长生的破棉袄呼啸而过,将他脚边一块半人高的、布满金色符文的巨大神骨碎片瞬间冻结,随即又炸成漫天冰晶!冰晶溅射到他面前的破铁锅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李长生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烧火棍随意地拨开几粒溅到锅边的冰碴子,仿佛在拂去几粒灰尘。
“轰隆!”
另一边,一个驾驭着火焰巨熊法相的壮汉,被一道从石化龙尸眼眶中射出的、缠绕着毁灭黑气的骨矛狠狠洞穿胸膛!壮汉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连同他那巨大的火焰法相一起轰然倒地,灼热的血液如同喷泉般溅射开来,有几滴滚烫的、带着硫磺味的血珠,甚至飞溅到了李长生正在搅动的糊糊锅里!
噗嗤!
血珠落入沸腾的糊糊,瞬间被高温蒸腾起几缕带着腥气的白烟。
李长生皱了皱眉,浑浊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不满。他放下烧火棍,拿起旁边一个边缘粗糙的破木勺,小心地将那几滴被血染红的糊糊舀了出来,嫌弃地甩到旁边一块布满裂纹的巨大鳞片上。
“呸,败兴。”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声音淹没在震天的喊杀声和能量爆鸣中。
就在他甩掉那勺被污染的糊糊时,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脚下那片由巨大神骸鳞片铺就的“地面”。
鳞片之间的缝隙里,堆积着厚厚一层灰黑色的尘埃。那不是普通的尘土,而是无数神魔尸骸在漫长岁月中风化、崩解后留下的骨粉、能量结晶的碎屑以及被法则风暴反复研磨的岩石微粒。它厚重、沉寂,散发着古老而绝望的气息,如同纪元更迭时落下的最后余烬。
李长生的目光,落在了那层灰烬深处,半掩着的一块巴掌大小的东西上。
那是一块青铜残片。边缘呈不规则的锯齿状,断裂处呈现出一种暗哑的、仿佛吸尽了所有光线的青黑色。残片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尘埃,只能隐约看到下面似乎铭刻着极其繁复、早已模糊不清的纹路。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毫无灵光波动,毫无法则气息,与周围那些散发着恐怖威压的神兵碎片相比,就像一块被随手丢弃的垃圾。
然而,李长生的浑浊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不是贪婪,不是好奇,更像是一种…看到熟悉旧物的、极其平淡的确认。
他弯下腰,伸出那只沾着锅底黑灰和泥土的手,极其自然地、如同捡起一块垫脚石般,将那块埋在厚厚灰烬中的青铜残片抠了出来。
入手冰凉、沉重。他随意地用粗糙的拇指抹去残片表面的浮尘,露出了下方那更加深沉的青黑色本体和几乎难以辨认的古老纹路。他掂量了一下,又屈指在残片上弹了弹,发出一种沉闷、短促、如同叩击朽木的“笃笃”声。
“嗯,够厚实。”他含糊地自语了一句,随手就将这块足以让外面修士打破头的青铜残片,塞进了他那个鼓鼓囊囊、沾满油污的破布褡裢里。动作自然得就像捡起一块用来垫桌脚的石头。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拿起烧火棍,专注地搅动着锅里重新恢复清白的糊糊。灶膛里幽蓝色的冷焰跳跃着,映着他沟壑纵横、毫无波澜的脸。
远处,争夺与杀戮依旧在继续。
一柄流淌着星辰光辉的断剑被数名大能同时锁定,狂暴的能量冲击将一片尸骸小山夷为平地。
一颗镶嵌在巨神眉心、如同小太阳般燃烧的晶石引发了更惨烈的混战,法宝自爆的光芒照亮了半边裂谷。
凄厉的诅咒声、绝望的咆哮声、骨骼碎裂的脆响、能量湮灭的嘶鸣…共同奏响着这片死亡之地的终末乐章。
而这一切的血腥、疯狂与混乱,仿佛都被那简陋的小灶、那口沸腾的破锅、那个佝偻着搅动糊糊的身影,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锅里的糊糊终于咕嘟咕嘟冒起了更大的气泡,散发出野菜被煮透的、略带苦涩的清香。
李长生拿起破木勺,舀起一勺浑浊的糊糊,凑到嘴边吹了吹气,然后小心地吸溜了一口。滚烫的糊糊烫得他咧了咧嘴,但脸上却露出一丝满足的神色。
“熟了。”他含糊地说着,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他不再理会身后那片如同炼狱般的战场,也忘了褡裢里那块沉重的青铜残片。他端起那口破铁锅,用烧火棍将灶膛里燃烧的幽蓝冷焰彻底压灭,只剩下几点微弱的火星在石化的肋骨间明灭。
他佝偻着背,端着那锅热气腾腾的糊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堆积着神魔骨粉的灰烬,绕过巨大的、如同山丘般的石化尸骸,朝着裂谷外,那个被金符笼罩的、小小的青石村方向,慢吞吞地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弥漫着血腥、硝烟和古老尘埃的昏暗光线里。
灶台处,只留下一堆冰冷的、覆盖着白灰的黑色岩石,和石缝间几缕挣扎着想要复燃、却最终彻底熄灭的幽蓝火星。
厚厚的灰烬覆盖其上,如同埋葬了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