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生牵着小石头的手腕,踩着没过脚踝的积灰往前走。
古遗迹的穹顶不知在多少年前塌了一半,天光斜斜切进来,在满地碎裂的青铜瓦当上投下狭长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混杂着腐朽木头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胭脂水粉的甜腻味,闻久了让人头晕目眩。
“李伯,这墙上的人……好像在动。”小石头攥紧了李长生的衣角,声音发颤。他刚从一处布满陶俑的偏殿逃出来,那些泥偶睁眼的瞬间至今让他心有余悸,若不是李长生及时把他拽出来,恐怕已经成了陶俑手里新的“祭品”。
李长生“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左侧绵延数十丈的石壁上。
那壁画显然是用某种特殊矿彩绘制的,历经万古竟未完全褪色。画面上是一群衣袂飘飘的女子,有的抚琴,有的起舞,有的提着花篮洒下花瓣,眉眼间流转着惊心动魄的美。可仔细看去,便会发现那些女子的姿态极其诡异——抚琴的手指关节反向弯折,起舞的足尖踮在虚空,洒花瓣的手腕以一个违背常理的角度扭曲着,而她们的眼睛,竟像是活人一般,瞳孔会随着观者的移动而微微转动。
更可怖的是,壁画边缘的石缝里,嵌着数截惨白的指骨。不远处的地面上,散落着几件破碎的法袍,布料上残留着暗红的血迹,而本该穿法袍的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石壁上留下几个模糊的、仿佛被强行“吸”进去的人形浅痕。
“嗬……嗬嗬……”
一阵压抑的啜泣声从壁画深处传来,时而像少女娇啼,时而像老妪悲泣。离壁画最近的一个青衫修士正用剑鞘猛砸石壁,他的半边身子已经变得半透明,仿佛正在被壁画一点点吞噬,裸露的手臂上,浮现出与壁画女子如出一辙的、扭曲的纹路。
“救命!谁来救救我!”青衫修士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这壁画有问题!它在吸我们的生魂!我的剑……我的灵力……”
他手中的长剑突然发出一声哀鸣,剑身上的灵光迅速黯淡,竟像融化的蜡油般顺着剑身流淌下来,渗入石壁的缝隙中。而壁画上,一个原本空手的舞女,手中赫然多了一柄与他长剑一模一样的虚影。
“没用的。”旁边一个断了左臂的紫袍老者喘着粗气,脸色灰败如死,“这是‘牵魂壁’,上古祭祀用的邪物。你越是反抗,它吸得越快。看见那些女人的眼睛了吗?那是用活人精血和怨魂炼化的‘摄魂瞳’,一旦与它对视超过三息,魂魄就会被它勾住……”
他话音未落,青衫修士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彻底化作一道青烟,被壁画吸了进去。壁画上那个持剑舞女的身影,瞬间变得鲜活了几分,连衣袂的褶皱都清晰了许多。
紫袍老者吓得连连后退,瘫坐在地,望着壁画的眼神充满了恐惧。
李长生没理会这些。他蹲下身,从随身的布兜里掏出一个针线笸箩——那是村里王寡妇托他修补渔网时顺手带来的,里面装着几团粗麻线,一根磨得发亮的铁针,还有半块猪油(用来润滑针鼻)。
“李伯,您这是……”小石头不解地看着他。
“有点歪了。”李长生喃喃自语,像是在评价一件没缝好的衣裳。他指着壁画上那个刚“吞”了青衫修士的舞女,“领口歪了半寸,袖口也没对齐,看着别扭。”
紫袍老者闻言,差点没背过气去。都什么时候了,这乡下老头还在关心壁画上的衣服歪没歪?怕不是吓傻了!
李长生从笸箩里捡起一根最粗的麻线,又用猪油把铁针擦了擦,慢条斯理地穿针引线。他的动作很熟练,手指虽然布满老茧,却稳得惊人,穿针时甚至没看针鼻,全凭手感。
“嗡——”
就在他穿好线的瞬间,壁画上所有女子的眼睛同时转向了他,瞳孔里闪过一丝人性化的惊疑。那股甜腻的胭脂味骤然变浓,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手正从四面八方摸过来。
紫袍老者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捂住眼睛,连滚带爬地往反方向逃:“别跟它们对视!快逃啊!”
李长生却像是毫无所觉。他走到壁画前,抬头打量着那个持剑舞女,眉头微蹙:“不光是歪了,还多了块补丁。”他指的是舞女手中那柄长剑虚影,与周围古朴的画风格格不入,确实像块拙劣的补丁。
他举起铁针,对准舞女扭曲的手腕,轻轻刺了下去。
“嗤啦!”
一声仿佛布料被撕裂的轻响。铁针明明刺在坚硬的石壁上,却像扎进了柔软的丝绸。舞女的身影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刺耳的尖啸,瞳孔里翻涌出浓稠的黑雾。
紫袍老者逃到半路,听到尖啸声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这一看,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只见那根锈迹斑斑的铁针,竟真的像缝衣服一样,带着粗麻线穿过了石壁!李长生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笨拙,他左手按住壁画上舞女的肩膀,右手持针,一针一线地将那扭曲的手腕往回“缝”。
每缝一针,石壁就会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舞女身上的黑气就淡去一分。那柄长剑虚影剧烈挣扎,却被麻线牢牢缠住,一点点被“缝”回舞女的体内,最终消失不见。
更诡异的是,随着李长生的动作,那些原本嵌在石缝里的指骨、散落的法袍碎片,甚至地上的血迹,都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顺着麻线的轨迹,一点点渗回石壁中。壁画上那些模糊的人形浅痕,也渐渐变得清晰,显露出原本的山石纹理。
“这……这是什么术法?”紫袍老者张大了嘴巴,忘了恐惧。他活了数百年,见过的神通秘法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却从未见过有人能用针线“缝补”壁画,还能把被吞噬的东西“缝”回来的。这根本不符合任何修炼常理!
李长生缝完手腕,又开始处理那歪了的领口。他的神情专注,就像在给自己的孙子缝补磨破的袖口,时不时还会用手指捻捻线,调整一下松紧。
壁画上的其他女子似乎感受到了威胁,纷纷扭动起来,发出怨毒的嘶鸣。有的伸出虚幻的手臂抓向李长生的后背,有的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獠牙。
但每当她们靠近李长生三尺之内,就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有一个胆子大的抚琴女,指尖弹出一道墨绿色的音波,直取李长生的后脑。
小石头吓得惊呼一声:“李伯小心!”
李长生头也没回,只是随手拿起身边一块不起眼的土疙瘩,反手扔了过去。
土疙瘩穿过音波,精准地砸在抚琴女的琴弦上。
“铮——”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起。抚琴女的虚影瞬间变得黯淡,身上的琴弦寸寸断裂,化作点点绿光消散。她惊恐地看着李长生,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存在,然后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缩回壁画里,变得和普通壁画无异。
李长生拍了拍手上的灰,继续缝补。
半个时辰后,当最后一针落下,李长生打了个结实的结,用指甲掐断麻线时,整面“牵魂壁”终于恢复了平静。
壁画上的女子们虽然依旧姿态诡异,却再也没有了那种活人的灵动和邪气,眼睛也变回了普通的颜料色泽。空气中的甜腻味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尘土气息。那些被吞噬的修士虽然没能完全复原,但至少留下了完整的尸身或骸骨,不再是凭空消失的谜团。
李长生收起针线笸箩,满意地拍了拍石壁:“这样就顺眼多了。”
他转身牵起小石头的手,准备继续往前走。路过瘫在地上的紫袍老者时,脚步顿了顿。
老者这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跪到李长生面前,磕头如捣蒜:“前辈!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刚才多有冒犯,还请前辈恕罪!”
他现在终于明白,这看似平凡的老农,绝非凡人。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牵魂壁”这种上古邪物,恐怕连那些隐世的老怪物都做不到!刚才自己竟然还嘲笑他,真是嫌命长了!
李长生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此地危险,早点离开吧。”
说完,便牵着小石头,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遗迹深处。他的步伐不快,背影佝偻,像个普通的老农带着孙子在田埂上散步,与这危机四伏的上古遗迹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紫袍老者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敢缓缓站起身。他低头看向那面恢复平静的壁画,又看了看自己断了的左臂,突然想起什么,脸色骤变。
他刚才好像……看到那老者的针线笸箩里,还放着半块啃剩的窝头?
用缝补渔网的针线,修补上古邪物;带着啃剩的窝头,逛杀了无数修士的死亡遗迹……
紫袍老者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他对着李长生离去的方向,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狼狈地逃离了这片区域。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足这处遗迹,更不会再对任何看似平凡的“老农”有丝毫不敬。
而此时的李长生,正低头问小石头:“刚才吓着了?”
小石头用力摇摇头,眼睛亮晶晶的:“没有!李伯您好厉害!比村里说书先生讲的剑仙还厉害!”
李长生笑了笑,从布兜里掏出颗野山楂糖,塞到小石头手里:“走了,前面好像有片药田,看看能不能找到你娘要的止血草。”
阳光穿过残破的穹顶,照在一老一小的背影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谁也没有注意,那面被“缝补”好的壁画上,李长生刚才最后打结的地方,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类似农家灶膛柴火的印记,正随着天光的移动,缓缓流转着温暖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