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密布沉甸甸地压在院子上空。张涛拖着疲惫的身躯,刚迈进自家院子,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声尖锐的叫骂便直直钻进了他的耳朵。
“你个死丫头片子,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们有什么用!”是自家老娘扯着嗓子在骂,那语气尖锐得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小刀,刀刀都往人心里扎。
张涛循声望去,只见院子里,一个小姑娘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破旧衣服,正战战兢兢地站着,双手还端着一盆衣服,可脚下,一件湿衣服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污水洇湿了地面。小姑娘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却又不敢掉下来,小小的身子抖个不停。
张涛的媳妇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婆婆辱骂自己的女儿,那眼神里,死寂得没半分波澜,像是被生活抽干了所有情绪,只剩下麻木。
这时,屋里又传出一道男声,带着几分慵懒与骄纵:“娘,我饿了,我想吃椰子鸡。”那是张涛的弟弟。
刘婶子的态度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脸上堆满了笑,那笑容谄媚得让人有些作呕,扯着嗓子应道:“好嘞,娘这就给你弄!”
说完,转头就朝着儿媳妇恶狠狠地喊:“没听见我儿子要吃椰子鸡嘛?还不快去做!一天天看到你这副模样就烦心,早知道就不应该让我儿子娶你,娶回来一个不下蛋的,啥用都没有!” 那唾沫星子横飞,发泄着积攒已久的怨愤。
张涛站在原地,望着这一幕,心里像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不上不下,憋闷得厉害。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挪都挪不动。
这个家,好像自从母亲和弟弟来了以后永远都被一层压抑又窒息的乌云笼罩着,透不进一丝光。
张涛看着妻子李芳弯腰捡起地上的湿衣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水珠顺着衣角滴在她磨破的布鞋上。
女儿秀秀攥着木盆的手指还在发抖,却一声不吭地往洗衣台挪,发丝黏在汗津津的额头上,像只被雨打湿的小兽。
他忽然想起秀秀刚满七岁,本该坐在教室背书的年纪,此刻却要帮着家里洗全家的衣裳——包括那个登岛以后就窝在家里啃老的弟弟张洋的衬衫。
厨房传来搪瓷盆重重磕在灶台的声响。李芳掀开锅盖,锅里的杂粮粥还在咕嘟冒泡,这是他们夫妻俩和秀秀他们每日的主食。
而张洋每个月要吃的,得用掉家里半个月的生活费。刘婶子正踮脚从衣柜顶层扒拉出一个铁皮盒,那是张涛上个月拿回家的工资,此刻正一枚枚数着往菜篮子里丢,嘴里还念叨着:“洋儿说椰青要挑带奶香的,得去镇上贵点的摊子……”
“娘,你少给她点钱!”张洋的声音从里屋飘出来,带着不耐烦的尾音,“上回她买的椰子肉都老了,啃得我牙疼。”
刘婶子忙不迭应着,指尖在铁皮盒里又多抠出两枚硬币,这才转身冲李芳骂道:“听见没?别想着偷工减料,要是洋儿吃得不顺心——”后半句话被吞咽口水的声音截断,她拍了拍李芳的肩膀,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的肩胛骨,“你知道家里‘规矩’的。”
李芳接过钱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围裙是用张涛穿旧的衣服改的,补丁摞着补丁。
她转身要走,秀秀突然踉跄着撞上来,木盆里的肥皂水泼湿了她的裤腿。“死丫头!”刘婶子抬手就要打,张涛鬼使神差地往前跨了一步,胳膊挡住了那记耳光。掌风擦过落到他胳膊上,火辣辣的疼。
“爹……”秀秀仰头望着他,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刘婶子的身子猛地僵住,像被人施了定身咒,眼睛死死盯着他挡在半空的手臂,仿佛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刘婶子的骂声却像炸开的油锅:“好哇你个没良心的!翅膀硬了敢护着外人?你弟还等着吃饭呢,你是想饿死他不成?”
里屋传来踢翻板凳的声响,张洋晃着膀子走出来,t恤上印着“革命光荣”四个烫金大字,裤腰上的皮带扣是最近刘婶子刚买的。
张涛的怒吼惊飞了窗台上啄食的麻雀。刘婶子手中的搪瓷盆“咣当”摔在水泥地上,腌萝卜的酸水顺着营房台阶往下淌,在九月的阳光里蒸腾出刺鼻的气味。
李芳正蹲在灶台旁边生火,指节因用力过猛而泛白,听见响动时下意识往身后缩了缩,却看见丈夫素来挺直的脊背正剧烈起伏,帽檐阴影里的眼睛红得像淬了火。
“你以为这是在老家院子?”张涛的手重重拍在晾衣绳上,晒得发白的凉绳跟着晃了晃,“上个月你把赵参谋长家的月季花连根拔了,说‘能开个啥花不如种点韭菜’;上个星期又在食堂跟大师傅吵架,就为多顺两块红烧肉——”
他喉结滚动,声音突然低下来,“今早团长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再管不好家属,就让我打报告去后勤种菜。”
刘婶子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枯瘦的手指抖着指向李芳:“还不是因为你媳妇是个闷葫芦!连句人话都不会说,活该被人欺负——”
“够了!”张涛突然提高嗓门,惊得秀秀手里的湿衣服“啪嗒”掉在地上。小女孩慌忙去捡,却在抬头时撞见奶奶正用鞋底碾她画在地上的五角星——那是上周跟着爸爸去训练场时偷偷描的。
“你吼我?”刘婶子踉跄着后退半步,突然坐到地上捶打膝盖。
“你爹走的时候让你好好照顾娘,现在倒好,娶了媳妇忘了娘,穿了身军装就不认亲了!”她的哭嚎引来了几个路过的战士,二班的小陈正端着饭盒往食堂走,见状忙不迭转身,迷彩裤腿扫过墙角的扫帚发出声音,院子里的人也没看他。
李芳终于站起身,围裙上还滴着水。她走到张涛身边,犹豫着伸手碰了碰他紧绷的胳膊却被他下意识躲开。
这个动作像根细针扎破了某种平衡,刘婶子突然跳起来,抓起晾衣绳上秀秀晒上的红领巾就往地上摔:“小扫把星!都怪你哭哭啼啼的,害得你爹跟老娘吵架——”
“奶奶别摔!”秀秀扑过去捡,膝盖磕在地上发出闷响。张涛眼睁睁看着女儿把沾满灰的红领巾往脖子上系,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带她参观团史馆,小姑娘踮着脚指着展柜里的军功章说“爸爸的星星会发光”。此刻她脖子上的红领巾歪歪扭扭,像团揉烂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