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城的喧嚣与血腥,在盐漕案主犯钱友仁(虽被勒令思过,但因罪证确凿,一并被锁拿)、张万金、赵天霸等人被明正典刑后,似乎暂时平息了下去。运河的水流依旧浑浊,但浮尸的阴影和王老四等冤魂的泣诉,在穆之铁腕的审判下,得到了些许告慰。临江知府一职暂由一位较为清廉的州同知署理,城中盘踞多年的毒瘤被剜去大半,百姓奔走相告,街头巷尾议论着那位“青天御史”的威名。
然而,朝堂之上的暗流,远比临江运河的水更深、更险。
穆之关于盐漕案与司影卫案的详细奏章,连同如山铁证,以八百里加急送入京城。奏章中不仅详述了盐漕勾结、草菅人命的滔天罪行,更直指账册中那个代号“京中贵人”的存在,以及司影卫在临江被“清理”背后可能牵涉的更高层势力。
这封奏章,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投入了京城这潭表面平静的深水。
御书房内,大雍皇帝李建业看着奏章,面色凝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御案。盐漕案牵扯之广、罪行之重,令人触目惊心;而司影卫,这个本应是他手中利刃的机构,竟在地方被如此轻易地“处置”,其背后隐藏的失控与背叛,更让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尤其是那个“京中贵人”,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头。
“查!给朕彻查到底!”皇帝的声音低沉而蕴含着雷霆之怒,将奏章重重拍在案上。
然而,这雷霆之怒,在触及朝堂错综复杂的势力网时,却遭遇了无形的阻碍。
武王李继,皇帝的二儿子,一个被封王却没调离京中的实权亲王,可皇帝对其的荣宠,在朝中经营多年,势力根深蒂固,是太子李显最有力的政敌。他第一时间便得到了奏章的内容。盐漕案虽非他直接掌控,但其中牵扯的利益链条末端,难免与他麾下一些依附的官员有所勾连,更重要的是,司影卫在临江的覆灭,直接斩断了他伸向江南的一只重要触手,让他损失惨重,颜面尽失。
“好个孤仁盛!好一把锋利的刀!”武王面色阴沉,眼中寒光闪烁。他深知,绝不能让穆之将司影卫的案子彻底掀开,更不能让“京中贵人”的线索继续深挖下去。否则,引火烧身,后果不堪设想。
司刑部尚书章炳炎,乃是武王的铁杆心腹。在武王的授意和巨大压力下,他利用职权,以“案情复杂,需多方核实”、“司影卫乃天子亲军,内部事务不宜外泄”等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关于司影卫案的关键卷宗和指向“京中贵人”最敏感的部分,死死地压在了刑部大牢般厚重的卷宗堆最底层,秘而不宣。对外,只宣布盐漕案主犯伏诛,朝廷整饬盐政的决心,至于司影卫案,则含糊其辞,语焉不详,最终只以“临江司影卫指挥使勾结地方,图谋不轨,已被巡察御史就地正法”寥寥数语带过,成了一桩无头悬案。
消息传回临江,穆之看着朝廷邸报上那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沉默良久。他站在驿馆窗前,望着远处依旧繁忙却似乎少了些沉重阴霾的运河,眼神深邃如古井。赫连城站在他身后,抱臂而立,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丝冰冷的讥诮。
“果然如此。”赫连城的声音带着北地的粗粝,“武王这只老狐狸,岂会坐以待毙?章炳炎这条狗,咬人不见血,却最是阴毒。”
“意料之中。”穆之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司影卫案和‘京中贵人’才是真正动摇根基的所在,他们岂会轻易让我撬开?盐漕案,不过是敲山震虎,断其一臂罢了。”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房间里的同伴。阿月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和亲眼见证仇人伏法(至少是张万金等人),气色好了许多,眉宇间少了几分郁结,多了几分坚韧,眼神也更加明亮锐利。慕婉儿依旧沉静如水,但眸中偶尔闪过的精光显示她的江湖阅历和警惕从未放松。小久王久则显得既兴奋又有些失落,兴奋于参与了这样的大案,失落于似乎并未能彻底掀翻幕后黑手。
“赫连兄,”穆之看向赫连城,“狄戎那边……”
赫连城咧嘴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狂放和不羁:“我那个便宜老爹,最近不太安分,在边境上又搞了些小动作。出来久了,也该回去看看了,省得他真以为北境没人能管得了他。”他拍了拍腰间的弯刀,“况且,狄戎那边,未必没有‘京中贵人’的蛛丝马迹。江南这盘棋,暗子不止一处。”
穆之明白赫连城的意思。赫连城身份特殊,既是他的强力臂助,也是狄戎王庭的重要人物。他回狄戎,既是处理家事,也是从另一个方向探查线索,同时也能避开京城某些人对他这个“北狄蛮子”长期滞留中原的猜忌和可能的攻讦。
“赫连大哥……”阿月有些不舍。赫连城在她最无助时救了她,一路保护,在她心中如同兄长。
“阿月!”赫连城大手揉了揉阿月的头发,动作略显粗鲁,眼神却温和,“好好跟着穆之,把本事练扎实了。等我把北边捋顺了,说不定就来江南找你喝酒了!”他又看向慕婉儿和小久,“婉儿姑娘,小久兄弟,保重!”
慕婉儿微微颔首:“赫连大侠,一路珍重,江湖路远,后会有期。”小久也用力点头:“赫连大哥,保重!我们会想你的!”
送别赫连城,是在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他一人一马,背负长弓弯刀,身影在运河码头的晨雾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通往北方的官道尽头。他的离去,让这支小团队少了一位无可替代的顶尖武力,气氛一时有些低沉。
但穆之没有太多时间感伤。临江的弊端虽已肃清大半,但百废待兴,他仍需坐镇一段时间,稳固成果,安置受盐案牵连的百姓,并暗中留意钱友仁、张万金等人残余势力的反扑。同时,他也在等待,等待京城对他下一步的安排。
就在临江事务初步理顺,朝廷的嘉奖令(主要是表彰盐漕案之功,对司影卫案则含糊带过)送达不久,一道新的调令也紧随而至。
调令并非来自御史台,而是直接由皇帝朱批,盖着鲜红的玉玺:
“着巡察御史孤仁盛,即日启程,巡察江南东道姑苏府。查察吏治民情,整饬不法,肃清风气,便宜行事,钦此。”
“姑苏……”穆之看着调令上那两个字,眉头微蹙。姑苏,江南最为富庶繁华之地,丝绸之府,鱼米之乡,文人墨客汇聚,商贾云集,素有“人间天堂”之美誉。然而,越是繁华锦绣之地,其下的暗流往往越是汹涌复杂。皇帝将他调往姑苏,用意不言自明——江南的积弊,远不止一个临江。盐案虽破,但维系武王等野心之辈庞大开销的财源,除了盐税,丝绸贸易更是重中之重!姑苏,正是江南乃至全国最大的丝绸生产和贸易中心。
“姑苏……”阿月看着调令,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姑苏织造,与京中关系千丝万缕,这江南的丝绸贡品……
慕婉儿则若有所思:“姑苏醉仙楼,名动江南,亦是江湖消息汇聚之地。戚姑娘当日所言‘醉仙楼’,或许……与此有关联?”她敏锐地将戚如雪的警告与新目的地联系起来。
小久王久则是一脸兴奋:“姑苏!听说那里有天下最美的园林,最精致的点心,还有最漂亮的丝绸!大人,咱们要去天堂啦!”
穆之收起调令,目光扫过三人,最终望向窗外姑苏的方向。那里烟雨朦胧,画舫如织,是无数人向往的温柔富贵乡,却也可能隐藏着比临江运河更深的罪恶漩涡。
“收拾行装,准备启程。”穆之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坚定,“阿月、婉儿、小久,随我去姑苏。这‘天堂’底下是琼浆还是鸩毒,我们亲自去揭开看看。赫连兄虽暂别,我们的路,还要继续走下去。”
日间·姑苏城·南濠街
姑苏城,果然不负盛名。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河道纵横交错,石拱桥如月牙般点缀其上。空气中弥漫着水汽、花香和淡淡的丝绸熏香。街道两旁商铺林立,绸缎庄、绣坊、茶楼、酒楼鳞次栉比,行人如织,吴侬软语萦绕耳畔,一派升平气象。
穆之一行人低调入城,并未惊动地方官府,只在城中寻了一处清静雅致的客栈安顿下来。穆之依旧化名穆之,身着素雅文士长衫。阿月换上了江南女子常见的襦裙,少了几分将门英气,多了几分水乡温婉,但眼神依旧锐利。慕婉儿则是一身利落的江湖女子装扮,便于行动。小久则像个好奇的书童,眼睛滴溜溜地转,打量着这座繁华之城。
“大人,这姑苏城,看着真太平啊,比临江可漂亮多了。”小久忍不住感叹。
“太平?”慕婉儿轻轻摇头,低声道,“越是锦绣之地,越需小心。你看那些河道,表面清澈,底下不知沉淀了多少污垢。姑苏的丝绸,每一匹光鲜亮丽的背后,浸染的可能不只是染料。”
阿月也低声道:“江南贡品丝帛,损耗巨大,账目多有蹊跷,恐有硕鼠盘踞其中。”
穆之未置可否,只是信步走着,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街边的商铺和行人,实则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一切细微的信息。商贾的交谈、脚夫的抱怨、衙役的巡行姿态、乃至空气中飘散的某种特殊气味……都成为他判断这座城池真实面目的依据。
行至南濠街深处,一股浓烈刺鼻、混杂着腐败血腥的味道,猛地冲破了原本的市井烟火气,钻入众人鼻腔!
“呕……”小久猝不及防,差点吐出来。阿月和慕婉儿也立刻掩住了口鼻,皱紧眉头。
只见前方一家规模颇大的“瑞锦祥”绸缎庄后院门口,围满了惊恐的人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几个衙役模样的人正费力地维持秩序,脸色也都不太好看。
“让开!都让开!官府办案!”一个班头模样的人大声吆喝着。
穆之示意小久上前打听。小久机灵地钻入人群,不多时回来,小脸煞白,声音带着惊悸:
“大人…死…死人了!是瑞锦祥绸缎庄的账房先生陆文远!就在他家后院染坊的大染缸里…被捞上来的!说是…说是自己失足掉进去淹死的…可…可那样子太吓人了!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穆之追问。
“而且听围观的人小声嘀咕…说陆先生死得蹊跷,脖子上…好像缠着什么细细的、像丝线一样的东西…勒得紧紧的!还有…说他死前好像一直在查账,跟东家吵过架…说什么‘鬼丝’…‘鬼丝索命’之类的疯话……”小久的声音带着颤音。
“鬼丝?”阿月与慕婉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穆之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刚刚踏入姑苏,这繁华锦绣的表象之下,血腥的序幕竟以如此诡异的方式拉开!染缸里的账房先生,蹊跷的丝线勒痕,死前关于“鬼丝”和查账的争吵……这绝非简单的失足溺亡!
他分开人群,径直走向那散发着浓烈异味和死亡气息的后院。阿月、慕婉儿紧随其后,小久也强忍着恐惧跟上。
日间·瑞锦祥绸缎庄后院·染坊
后院一片狼藉,巨大的靛蓝色染缸歪倒在地,深蓝色的染料混合着污水流了一地,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一具湿漉漉的尸体就躺在污水之中,正是账房先生陆文远。他双目圆睁,充满了临死前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脸色被染料和窒息染成一种诡异的青紫色。最为刺目的是,他那细瘦的脖颈上,赫然缠绕着数圈极细、近乎透明的丝线!丝线深深勒入皮肉,几乎与染色的皮肤融为一体,只在勒痕的边缘能看出其原本的晶莹光泽,如同某种邪恶的蜘蛛吐出的致命蛛丝。
一个仵作模样的老者正蹲在尸体旁查验,眉头紧锁,连连摇头。
“大人,您看……”慕婉儿眼尖,指着尸体紧握成拳、泡在污水中的右手。穆之示意衙役将其掰开。只见死者僵硬的手指间,死死攥着一小片被浸透、揉皱的纸角!隐约可见上面残留着几个模糊的墨字和一个奇怪的、如同蛛网般的标记!
“这丝线……”阿月蹲下身,仔细查看那勒痕,声音带着寒意,“绝非寻常丝线,坚韧异常,能轻易割破皮肉勒毙人!我从未见过这种质地。”
“鬼丝索命…”小久看着那恐怖的勒痕和死者扭曲的面容,喃喃自语,脸色更白了。
穆之的目光,从尸体脖颈上致命的“鬼丝”,移到死者手中紧握的纸片残角,再环视这充满化工异味、象征着姑苏命脉产业的染坊。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染料和尸臭,更有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阴谋气息。
临江的血腥刚刚洗去,姑苏的“鬼丝”已然缠绕而上。这温柔富贵乡的平静水面下,隐藏的杀机,带着丝绸般的柔滑与致命,悄然浮现。而一切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这座城池最引以为傲,也最讳莫如深的产业——丝绸。
“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穆之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淬火的钢,“这姑苏城的‘第一匹绸’,是用人血染红的‘鬼丝’织就的。查!就从这瑞锦祥,从这陆文远,从这‘鬼丝’查起!”
他抬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染坊污浊的空气,投向了姑苏城深处那些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楼宇。醉仙楼的飞檐,在远处若隐若现。
新的棋局,在烟雨姑苏,已然落子。而对手的狠辣与诡异,远超临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