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的冬天,太阳虽挂在天上,却像枚被冻僵的金币,亮得晃眼,却毫无暖意。湿冷的风卷着雪沫子,顺着山峦的褶皱往低洼处钻,把天地间的一切都浸得透心凉。
田建春望着远处雪覆的层叠山峦,像被泼了浓墨的宣纸陡然撒上一把盐,白得刺眼、黑的耀眼;蜿蜒的山路在积雪里若隐若现,活似冬眠的蟒蛇。
回头看校园,新建的解剖楼平整光滑的外墙泛着冷硬的水泥灰,围墙边的半大的银杏树早落光了叶,光秃秃的枝桠张牙舞爪,恍若隔世:既熟悉,也陌生。
他踩着操场边缘的厚厚的积雪往前走,咯吱咯吱的声响像串旧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的锁。童年雪地里滚铁环、堆雪人、打雪仗的欢笑声,混着此刻的脚步声漫上来,让他挺拔的肩背不自觉地松了些。
“建春?上来!”
谢长天的声音撞碎了天地间的寂静,他从办公室的窗户探出头,窗玻璃被阳光照得透亮,像块巨大的冰糖。
看到田建春在阳光下挺拔的身影,笑了一下。
田建春抬头,阳光恰好从楼檐斜切下来,在他身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冲楼上摆摆手,脚步轻快地往行政楼去,积雪在脚底下发出更响的咯吱声,像是在应和着什么。
顾长春在办公室里也听见洪亮的喊声,指尖在卷宗上顿了顿,无声地摇了摇头:幸好他们师生都是男的,否则那传言,不一定传成啥!
窗台上的绣球叶子裹着层薄灰,蔫头耷脑的。
田建春推开谢长天办公室门时,正撞见逆光而立的身影。
谢长天依旧站在窗前,背影被阳光镶了圈金边。
“看看学院这两年的变化,啥感觉?”
“变化着实很大。”
田建春的目光扫过墙上新挂的规划图,图上的红箭头刺得人眼热。
“别的感想呢?” 谢长天转过身,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
“谢院长,我觉得咱们学院还需要扩建、需要增加专业、需要大规模的招生,需要加大跟省内外医院的合作,扩大定向培养的力度,另外需要增加在职培训的人力物力,这个才是学院挣钱的见效最快的方式。”
田建春往前踏了半步,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劲;谢长天眯起眼,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
这小子眼里的光,比窗外的太阳还烈。
“继续!”
“继续啊,那就是另外找块地方,整一大块方方正正的地方,新建一个校区,规划争取做到一步到位。”
“你的意思是不怕大呗?”
谢长天算是明白田建春的意思了,一切追求高、大、上、全!
他哪知道,田建春脑子里装着另一个时空的发生过的现实状况!
那些中专变大专、大专升级本科院校、几所学校凑成综合大学,专业从十几个扩到上百个,学历从中专、大专、本科、硕士研究生、博士、甚至博士后!
至于校区?从巴掌大扩到望不到边、一个主校区、好多个分校区、一个城市拓展到另外的城市 —— 这才是大势所趋。
山城医学院?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路,还长!
谢长天背对着阳光,一直笑眯眯的看着心爱的闪闪发光的学生。
“谢院长您想,咱们附属医院用的人才,其他医院能不用?既然有去处,为啥不多培养?”
田建春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却更显激动,“将来咱们学院完全能办成综合性大学,同一年的毕业生直接能组起一所医院!”
谢长天手里的搪瓷杯 “当” 地磕在桌沿,眼睛亮得吓人:“这…… 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 田建春掰着手指算,“西医临床、公卫、影像都有了,再加上中医、财务、药剂…… 您数数,还差啥?”
谢长天的呼吸都粗了,他抓起桌上的红铅笔,在规划图空白处用力戳了个点:“好小子,敢想!”
田建春描绘的宏伟蓝图很美好,让谢长天充满向往。
“照你说的这么发展下去,得多少钱去支撑?”
“谢院长,学院把发展规划申请提交了,上面领导批复了,钱自然而然就有了。不然,各行各业的发展,都靠什么?哪个不是靠国家拨款、当地政府配套外加自筹资金?”
“如果前两项资金到位了,自筹资金还不是院里手攥把那的?给几个省内医院做继续教育培训、或者职称晋升培训,钱就嗖嗖的来了!”
田建春侃侃而谈的样子,让谢长天刮目相看,“看来,工作之后,你学到不少东西啊?”
“是的,谢院长,工作之后,跟在张院长他们身边,想的不再是单纯的学习和考试还有行医,更多的是想如何把医院发展起来。医院的发展,除了医务工作人员就是病患,然后是就医环境,缺一不可。咱们学院发展是相同的道理啊!”
谢长天点点头,看样子,下午的立项相关的会议,有的谈了。
“谢院长,时代要变了。”
田建春望着窗外,阳光正爬过操场的雪堆,“自古以来,长江后浪推前浪。咱们不发展壮大,就得被后面的浪头拍在沙滩上。您想想,我们中医院虽然发展的态势不错,还不是别人盯上了?如果单纯为了凤北县医疗事业的发展,城关镇卫生院跟同类的哪所医院合并,都比跟中医院合并少走弯路吧?......”
田建春喉结动了动,上一世各类大小企业、医院、医学院合并浪潮里,多少人借着东风平步青云,又多少人困在旧体制里黯然退场。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那里还留着雪地里带来的寒气。
难道,他就是那个两辈子、三辈子都蹦不出旋涡的那个人吗?
谢长天听到这里,一拍大腿:“建春啊,要不你干脆别回原单位了?留下!想在学院就在学院干,我负责出头跟老顾说!要是你不想在学院干,咱们就自己搭台子,我跟你师娘背后顶着你 !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他眼睛里闪着光,像是看到了学院辉煌的未来,“我跟你师娘说去,她保管举双手赞成!”
田建春愣住了,窗外的阳光恰好漫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