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
话音落下,好似道破了什么,如尖锥戳穿迷障,显露真实。
赵云霄原本的身形变幻,高大的身形渐渐缩小,化作一个女身,她的目光却依然锐利坚毅,眉眼之间还隐约可见那个男人的影子,只是更加的柔和。
她垂眼,张开自己的双手,细细打量着自己的手和手臂,好似有些陌生那般。
随后她手臂一振,一柄破剑在她的手中展现,她五指陡然收紧,握住了长剑的剑柄。
“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勘破我真身的人。”
云娘说道,带着一丝欣赏之意。她的声音依然柔和,犹如清泉,却又隐约带着金石之声。
常乐嘿嘿地笑了一声,她身上带伤,连夜奔逃,也没有太多的力气了。
许应祈低头扫过常乐身上的伤口,眉心拢在一起,抿着唇。
她听到云娘的声音,双臂收紧,将怀中的人往自己的方向再拢了拢,抬起头看向云娘,眼中满是警惕。
云娘扭头看了眼许应祈,随后道:“但这并没有什么作用。”
常乐用力撑起身体,她手微微翻转,将免成放到许应祈的手里:“师姐,你的剑。”
“你拔出了剑……看来它认可你……你确实没有杀死村人。”
云娘看到免成,神情微动,说道。
道破云娘真身后,她好似可以沟通了些。
常乐暗道,她抬起眼:“云娘,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永宁府志上说你已经死了,想不到你还活着。”
她暗自运转灵气,调养自身伤势。
云娘或许不知道她的小动作,也或许知道,但并不在意。
面对这个勘破自己真身的小姑娘,她难得起了一份聊兴,摇头道:“我是死了……永宁府志……”
她目光里露出一丝好奇的意味来:“书上如何说我?”
常乐看了眼天色,阳光渐渐露出半张脸,云娘的身边已经隐约出现了一道道黑影。
是那些村人么?
“书上说永宁府被围困,百姓饥饿难忍,你被父亲杀死,肉粥赐予众将士。众将士感恩戴德,上下齐心,攻退魔族。”
云娘点头,又问:“然后呢?”
常乐便摇头:“没有了。”她顿了顿,没有说出城中百姓祭祀云娘父亲的事情。
云娘笑了声:“那这个故事并不完整,看来他们不敢将后续的事情说出来。”
常乐看向云娘,云娘低头,一个小孩子的身影走到她的手边,仰头看着她。
村中的小孩子并不多,这个孩子也没有完全显露自己的身形,常乐并不知道她是谁。
“我当初对抗魔族,身中埋伏,父亲找到我时,我已活不了多久了。我是自愿身死。”
云娘说道,她抬起头来:“人在饥饿的时候什么都吃得下去。高阶的修士可以数月不吃饭,但低阶的修士不行,城中的百姓也不行。人魔气运相争,我死而无憾。”
常乐则目露不解,若是自愿身死,云娘又如何会在此处?
她原本以为云娘因为不公正的对待饱含怨气,所以话语之中都带着谨慎,绝不提那些可能刺激对方的话。
却不想云娘是自愿身死。
“只是我是自愿的,我却想不到……”云娘轻声叹息,“我的死,让无数百姓、将士受到感召。他们挥刀朝向了更弱者。”
“孩子、妻子、老人……没有反抗能力的凡人……”
“本该是他们保护的人,却以为人族之名,进了他们的肚子。”
云娘看向常乐:“你说,我们守护的是人,还是地呢?”
“我们要延续的族运,是凡人的呢,还是修士的呢?”
常乐闻言不语,她看着云娘。她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而云娘似乎也并不想要知道常乐的回答。她只是露出了一个苦笑。
“我自愿身死,却有那么多人不是自愿的。他们的怨气在魔气的侵蚀下变得极盛,几乎要将永宁府毁于一旦。于是我留下来了。”
说完,她扭头,此刻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阳光落在一个又一个村人的脸上,他们先是迷茫,再是疑惑,后来又变成了愤怒。
只是不知道这愤怒是来自于过往,还是来自于现在。
云娘的目光看向远处:“正好我故交送了我个小东西,可以给予他们一个想要的、安稳的桃源,让他们得以缓慢消解他们的怨气和魔气。”
“他们生前受尽苦楚,却并不是来自外族,而是同族。”
“这里没有修士,也没有外敌,足以超度他们的魂灵,洗净他们的怨气,将他们送入往生。”
“孩子想要长大,成人想要安稳,我都可以满足他们。”
常乐疑惑:“那与免成又有什么关系?”
自家师姐的佩剑,陡然变成了所谓的山神,常乐不乐意得很。
“免成?”云娘的目光落在许应祈的手上,“啊,那确实是把好剑。”
说到此处,云娘轻声一叹:“我当初也不过是一方魂灵而已,所以找了个朋友帮了帮忙。作为报答,我答应日后也会帮他一个小忙。用蜃珠困住一个人。结果没想到……差点秘境损毁……”
云娘摇头:“你师姐……就是在那时遗落此地。”说到此处,云娘皱眉,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常乐嘶了一声,道:“是你困住我的师姐的!!”
云娘看到常乐生气的模样,又看向许应祈。
许应祈正低头给常乐包扎,心无旁骛,很是专心。
云娘叹息:“如今我已经完成与友人的约定了。”
“既然如此,那云前辈为何不直接送我们离开此地?以免我们打扰你的桃源呢?”
身后传来说话声,常乐侧目看去,正是玄晖。
她盯着云娘:“你盗取我教圣物万载之久,只为了……”
她眼中愤愤,生气云娘只是为了区区凡人,但她很快就忍耐下来,说道:“我们无意闯入,还望前辈放我们离开。”
云娘的眼睛微微眯了眯:“你是无垢教的人。”
玄晖道:“正是。蜃珠是我教之物。”
云娘下巴微扬,长剑在手腕间旋了一圈,又被她轻巧地握在手中,展露出一丝风流意味。
“我早说过了,我不是山神,无法放你们离开。”
玄晖道:“不可能,我分明见你操纵秘境。”
云娘发出低低的笑声:“我已说过了,既要造一个没有修士的世外桃源,我自己又如何能逃脱在外。只要是人,掌握巨大的力量,就会拥有权力。而权力,会滋养权力。天道不需有情,也不要一个强大的人去掌控它。它只要遵从规则就好,无需旁人来指手画脚。”
“身为修士,应当守护人族,而不是挥刀向凡人。”
“若有违背规则者,自当当受惩罚。而我,不过是这方天地的一把刀剑罢了。”
“我这刀剑,只有在村人受到伤害时,才能有一定的作用。”
她说着,目光闪动间,甚至可见其中的狡黠之意。
在看到发愣的玄晖时,更是发出笑声来。
“万载过去,你们这些修士,果然还是那样无趣又自私得很啊。”
她的手指微微动弹,那把破破烂烂的长剑就在她的指间和手腕里跃动,阳光落在那把破剑上,也映出了鱼鳞一样的光彩。
玄晖见状,手指一抖,一只长蝎落地,它摇晃着自己的长尾,针尖朝向云娘。
云娘微微一笑:“看来你还是不明白,这样的举动是没有用的。不如乖乖等到明日。”
说着,她的目光落在许应祈的身上,目光滚烫:“许姑娘,明日过后,你就会真正成为孤村的人了。”
七日……在明日的夜晚,仪式就要完成。
常乐垂眸片刻,伸手按在了自己的剑上,将许应祈护在身后。
“我不会让师姐变成孤村的人。”
云娘闻言,目光落在常乐的身上,目露怜悯:“你与你师姐的关系倒是不错……只可惜规则如此,她已有一大半是孤村的人……”
话音还未落下,云娘就已经提剑,挡住了常乐的剑。
她笑道:“剑意清澈,杀气凛然,无论是剑招还是剑意,都很纯粹,是个不错的剑客。”
在说话之间,只听得叮叮当当的响动声起,阳光下光点跳跃,两人的长剑已经交换了数招。
云娘微微侧了下脸,哆的一声响,正是那蝎子的尾针落地的声音。
她回头,看向玄晖:“你们勇气可嘉,但是杀我亦是无用。我已说过,这方天地并不受我所控。”
玄晖咬住牙,她的目光落在了云娘身后的村人身上。
只听一声轻响,云娘抬手,长剑微微颤动:“闲话已毕,这次我不会让你们再以村人作为人质了。”
而在她的身后,村人们也一一显形。他们都站在了云娘的身后,纷纷看向常乐等人。
他们的目光里有愤怒,也有担忧。
而站在他们前方的云娘,她虽然是个纤弱的身形,却坚如磐石,牢牢地将所有人护在身后。
就如永宁府志中记载的那样,她在的时候,一直将所有人都护在身后。
常乐叹息一声,面对云娘时,她是敬佩的,但是她亦是有自己的坚持。
她摸出了蜃珠,看向云娘,抬起剑,对准了蜃珠。
既然是蜃珠是一切的源头,是这方秘境的“天道”,那么毁了它又如何?
“不可!!”玄晖高声道,急忙出手阻止。
也就是此时,天边的云层堆积,电闪雷鸣,周围威压缓缓凝结。
这副模样,便与此前云娘操纵秘境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可云娘分明就在此处,而蜃珠亦是在常乐手中,甚至免成也在,又如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常乐惊疑不定,她看着手中蜃珠,而云娘也一直抬首看着天边,过了许久,方才低声叹息:“原来如此,你早就料到今日,留了后手……”
云娘回转头,扫了眼蜃珠,说道:“不必再盯着看了,你手中的蜃珠是假的。”
“什么?”常乐猛然抬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扭过头去,问道,“萧皓天在哪里?”
玄晖也急忙转头,却见院落之中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他跑了!”
玄晖伸手过去,猛然抓住了蜃珠,用力一握,那蜃珠顿时碎裂。
她想起此前自己此前曾脱手过蜃珠,而萧皓天则捡起放入自己手中的模样。
此时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恨声道:“他用了那个假的替换了真的。”
常乐也才回过神来,难怪自己手握蜃珠,去爬了一趟山神庙,一点作用都没有,还是被那些怪物追得跟什么一样。
原来竟是因为那蜃珠已经被替换过了。
常乐一时无言。
而玄晖则低头皱眉:“这不应该,他不是天命之子么?”
常乐骤然看向玄晖:“天命之子,你说的是什么?”
此刻萧皓天坐在远处,双腿盘起,缓缓吐息,在他身前,蜃珠滴溜溜地转动,一呼一吸之间,无数的灵气汇聚,渐渐幻化出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白衣男人,模样温和敦厚,让人如沐春风。
“我这是……”
“阁老!!”
萧皓天猛然睁眼,喊道。
男人回转头,看向萧皓天,他虽然看上去虚无缥缈犹如一道鬼魂,但双目精光闪动。
萧皓天只觉得被对方一看,就好似连魂魄也被尽收对方的眼底一般。
“你的识海之中,竟是有我的魂魄。”
男人伸手,指向萧皓天的眉间,牵引出一缕沉睡的魂魄来。
过得片刻,他缓缓睁眼,原本正值春秋的身体缓缓苍老,声音也变得干瘪而沧桑。
“皓天,原来你竟是凭借自身来到此处了。好,好,你做得好。不愧是有大气运在身之人。”
萧皓天闻言欣喜异常,急忙道:“阁老,我现在出不去了,求你帮我。”
“放心,此处留有我的一处后手。”
阁老发出了笑声,他一伸手,蜃珠就滚入他的掌心之中,就仿佛天生就是属于他的一般。
只是下一刻,阁老微微一凝:“奇怪,这蜃珠……好似被什么夺走一半秘境权限?为何,还有什么事物可以与这蜃皇内丹相争?”
阁老抬目看向远处。
好似与某人相对而望。
“不过是一个意外。无妨,既然不能完全掌控这方秘境,那便找旁的灵气填补一二便是。”
云娘猛然转头,看向身后的村民们,大声道:“快跑!!”
“你们皮囊早就成灰,何必非要纠结执念?非要求一个无所执着?”
天空之中传来苍老而怜悯的声响。
阁老与萧皓天缓缓展露身形。
话音方落,只见天空之上光芒大盛,现出无数长剑,对准了村人。
村人惊慌失措,云娘用剑撑住自己的身体,手握长剑,沉声道:“躲到我身后。”
“云娘,多年不见,你还是这般天真啊。”
那苍老的声音似乎满是感慨,阁老看着身边兴奋的萧皓天,伸手按在萧皓天的肩头:“而人力,又如何对抗天命呢?”
长剑落下,却又在下一瞬间被一道无形之力卷起,成了一道剑墙,齐刷刷地朝上激射而去,随即卷入罡风之中,消散无踪。
阁老咦了一声,目光落在常乐的身上。
“是你。”
他垂眸,目光缓缓扫向一旁的许应祈,发出哈哈的笑声。
“皓天,你的机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