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老站在高空之上,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微微抬起。
蜃珠就在他的手中滴溜溜地旋转着,犹如活物一般,吞吐之间,丝丝云气散逸而出,又朝天空之上飘去。
而每散出一丝,他的身躯也就越是凝实一分。
常乐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对方带给她的威胁之感让她不禁想到掌门。
这样的强人……便是萧皓天的依仗么?
常乐转头看向云娘,云娘表情肃然,却并无畏惧之色,反倒升起几分感慨来:“是你,你竟也苟延残喘到今日。”
万年前云娘的故旧,也存活至今?
那他又该是何等的修为?又该是怎样的老怪物?
恐怕掌门在这里,都要抱头鼠窜吧?
“故友,如此神物在你手中,你却将自己的灵气消散,化作凡人去护住这些孱弱魂灵。”
阁老垂首,目光落在云娘身上,缓缓摇了摇头:“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你会有一些长进才是。”
云娘没有答话,她面色如霜,长剑微微一甩,抬首看向阁老:“你在这蜃景里,拥有再多又如何,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罢了。你的身体早就成灰,也该去投胎了。”
她将此前阁老所说之语尽数归还。
阁老手掌微微一缩,将蜃珠握在手中,笑道:“我与你自然不同。鸿鹄之志,燕雀安知?”
他伸掌,对准云娘,云娘顿时犹如一只被捏住的蚂蚁那样凌空浮起。
此前常乐几人对抗云娘,被打得几乎没有反抗之力,而今云娘在阁老面前竟也如同蝼蚁一般弱小。
“……故友,苟活万载,你我相识一场,我便送你进入轮回!”
话语一落,云娘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捏成粉末散开。
众人见此,顿觉心惊。
阁老微微侧身,看向其他人。
玄晖缓缓起身,她伸手,手掌按在唐默的肩膀上,借助他的力道站稳了身体。
她抬起头,长发劈落,嘴唇颤抖。
“老祖……”
常乐顿时看向玄晖,又缓缓朝阁老看去。这老怪物竟是无垢教之人。
也是,他使用蜃珠的熟练,还有那奇怪的魂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门派出来的。
阁老闻言,突地咦了一声,目光落在玄晖身上,叹息道:“竟是我教中这一代圣女……可怜的孩子,看来这一代选人不佳,你的运道着实不佳。”
玄晖咬住下唇,也不再多话,将手中一展,银铃叮当作响。
只听地面深处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从中钻出了无数黑虫来。
“阁老,原来你是无垢教的人。”
萧皓天轻声道,目光也落在了玄晖的身上。
阁老轻笑一声:“舍不得?”
“不不,只不过她是阁老教中的人……”萧皓天垂下头来。
阁老低头看着手中的蜃珠:“若非这蜃珠的权限被夺走一半,你的要求,老夫也并非不能答应,只可惜,如今还要海量灵力,这些孩子,都是要注定为未来牺牲。”
言罢,阁老一声叹息,目光落在众人身上,语带怜悯。
“诸位,为了人族将来,愿诸位安息。”
只听得隆隆声响,大地颤抖,远处一直在村外的白雾缓缓逼近,从中走出无数的怪物。
正是此前常乐等人见过的那些恶狼或是牛头马面。
阁老笑道:“我教中养出的打手,倒让云娘如此不喜,甚至不愿让它们出现在人前,只能做牛马之用。”
随着他一声大笑,怪物们顿时冲向村人,爪牙张开犹如狼入羊群。
村人发出悲鸣,四散奔逃。
常乐不答话,手中长剑挥动,剑势纷纷下落,拦住这些怪物。
但还是有解救不及而死的村人。
常乐咬住牙关,她也顾不得其他。既然阁老要村人提供的灵气,那不让他如愿,就是对的。
虚空之中陡然现出一个骨架。
白骨上面带着泥泞,犹如刚从泥土里爬出一般。
雷声轰鸣,大雨倾盆,缓缓将白骨上的泥土洗刷,露出了晶莹的骨架。
犹如白玉一般,在大雨倾盆之间展露出丝丝的光荧。
是修士的骨架。
“此方天道,不许伤害凡人。”
骨架上下合拢,发出人声。
血肉滋长,皮肤弥合,成为云娘的模样。
她抬首看着站在高天之上,不被雨水沾染的阁老。
“杀凡人者有罪。”
长剑显露,落在云娘手中。
“你护住的那人,更是,罪无可恕!”
长剑激荡,剑气冲天,步步拔高,直直朝着萧皓天而去。
“阁老救我!!”
萧皓天抱头大喊道。
阁老伸出手掌,长剑撞在他的掌心之中,逐渐消弭。
他低头,却见掌心之中有一点红,正是云娘的剑将他的皮肤撞出了一个血点,犹如被蚂蚁奋力反抗时咬出的血点。
阁老甩手,道:“荒唐至极。”
“我人族之不甘,火种起于修士。我人族之昌盛,奋起于修士。我人族之未来,依附于修士。”
“云娘,你还是这么执迷不悟。”
阁老开口道,他道:“你之天道,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如今,我就要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天道!”
话音落下,只见天边黑云滚滚,缓缓涌上,直至占据半边天空。
犹如黑夜与白昼同时出现在天空两侧。
阁老翻转手掌,打出一个手印,猛然压下,对准的竟是常乐等人。
常乐回身出鞘,剑气如虹,掀起巨浪,撞上那手印。
其他人更不迟疑,纷纷祭出自己的招数。
但也仅仅是减缓了手印的速度。
那手印看上去极缓,实则极快,掌未到,威压先至,众人只觉得脸颊生痛,犹如刀割一般。
这是境界之间的差距,犹如山岳一般,根本跨越不得。
难不成今日就要死在此处不成?
众人心中顿生出一点绝望之感来。
也就是此时,云娘身影陡现。她握剑,随后挥剑。
那剑看上去好似极为简单,甚至感觉不到剑意,但剑光之前,无数事物应声而断。
无论是飘过的树叶,远处的云层,压下的手印,甚至是空气。
阁老微微侧头,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他的脸颊处有了破损,飘散出无数的云气。
“为何救我们……?”
燕乐小声道。
云娘一个踉跄,抬手,她的剑碎了。但她的剑本不应该碎,而她只是一缕魂魄,也不应该踉跄。
“对修士而言,凡人是蝼蚁,可对于更高级的修士而言,那些炼气的,筑基的,甚至是金丹的,又如何不是蝼蚁,不过是力气大一点的凡人,活得久一点的凡人。”
“弱者对强者而言,毫无意义,但在更强者看来,亦是如此。我要护的,是人族。”
云娘再次张开手,又一柄破烂的长剑落在她的手心之中。
“凡人和修士,在我看来没有什么区别。我的道途便是如此。”她侧头,看向了常乐,“方才的剑,你学会了吗。”
她已然看出常乐的剑与她同源。
言罢,她拔剑而立,看向远处的阁老。
山崖震动,有滚石落下,远处传来呼救的声音,还有互相帮助的鼓励声。
云娘没有回头再去看她庇护的那些凡人,她始终都更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自己要对战的又是谁。
云娘道:“山洞是安全之地。”
“皓天乃是命运之子,是天命所定。人族的未来系于他的手中。区区一个虚伪的天道,如何能比得过真正的天道之威?”
阁老放声笑道。
“是吗?你们到底还是以人族之名造出了这样的怪物啊……”
云娘横过剑,缓缓举剑:“那就来试试吧。这所谓的命运之子,在这混沌之地,是不是也依然那么好运?”
“师叔祖,我们怎么办?”卫朝光看看村人,又转头过来看向常乐。
常乐沉默片刻,方道:“先帮那些凡人去山洞。”
卫朝光疑惑道:“为何?”
“云娘方才救了我们。那个老怪物想杀死我们所有人。”
常乐看到卫朝光他们疑惑的眼神,于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飞身往前,拔剑将一个滚落的山石劈开,伸手握住其中一个村人的手,将他往上甩去,大声道:“往山洞跑!!”
众人好似如梦初醒,纷纷往洞中的方向跑去。
天地震动,山道之上涌现出无数的黑影,就仿佛野兽站在山道上随时准备上前咬住他们的喉咙,将他们拖入无尽深渊之中一般。
“不要怕,我为你们开道。”
常乐开口道,她站在前方,转身拔剑,为众人开路。
村人低着头,低声道:“山神保佑,山神保佑……”
身后好似有许多声音传来,常乐挥剑,雾气之中好像有某种活物拦了自己一下。
但是下一刻,一道剑光闪动,将那雾气彻底斩开。
是许应祈。
许应祈低头,她对着常乐笑:“我会在你身边的。”
此前本就已经深陷死局,但云娘好歹还可以沟通一二。
偏偏却出来了一个萧皓天,带上什么阁老。让原本就艰难的形势更加艰难几分。
常乐心中其实已经有些绝望,但常乐却不敢表露出来。
此刻许应祈的话语又让常乐心中又重新升起了无数的勇气。
师姐在她的身边,她还要带着师姐离开。
一路开道,还算顺利,除了几个村人受了些许伤以外,其他人都平安地入了洞中。
常乐看一眼门口云娘的雕像,最后一个入洞。
洞里满是呻吟声和哭泣声。
燕乐忙里忙外地跑着,给人上药包扎,而玄晖与唐默坐在一旁。
卫朝光也跟着燕乐在动。
玄晖忍不住道:“你们忙什么?他们都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年了,再包扎也不过是白费功夫。”
燕乐头也不抬,开口道:“虽是如此,但他们在这秘境之中,也是活着的。你们无垢教,不愧是一脉相承,不将人当做人。”
玄晖闻言,正要发怒,突听脚步声起,是常乐走了进来。
她蹲在玄晖面前:“天命之子是何意?”
玄晖的眼角微微一抽,侧头不言。
常乐道:“你不愿意说……?也是想要以身献祭,送天命之子平安离开?”
玄晖此人,对自己的性命看得极为珍重,定不会愿意。
果不其然,玄晖道:“并非我不愿意说,而是不能说。”
看来确实是了不得的事情,只是按云娘所言……
常乐双手按在膝盖上,缓缓站起身来,低头拿起剑。
“你要去哪里?”玄晖问道。
“去杀萧皓天。”常乐答。
玄晖双眼睁大,失声道:“你疯了不成,那是天命之子。你与他作对,与天道作对又有什么不同?”
“可现在这秘境之中也有一个天道,起码在这个秘境之中,他还算不得天命之子。”
常乐开口道,她抬头,她手按住山洞的崖壁,抬起头来,仰头看着天空。
阁老手持蜃珠,萧皓天站在他的身边,表情之间又是兴奋,又是自豪。
“蜃珠已经启动,那老者为何还神情变幻,不将萧皓天送出去,反而要大闹一番,要我们的性命?甚至要取代此方天道?”
常乐低声道,好似自问自答,但声音却落在山洞里,带来丝丝涟漪。
玄晖犹豫:“你是说……”
常乐转头,她看向玄晖:“因为阁老不是没有出去方法,而是萧皓天出不去。杀死凡人的人,不会受到此方天道庇佑。”
常乐说道:“而救他们或许还能偿还你们此前的作为,而有一线生机。”
玄晖闻言,她沉默下来,她闭上眼睛,轻声道:“教中早有预言,人族会出现天命之子,肩负起人族气运,带领人族走向万世昌盛之未来。”
唐默猛然看向玄晖,沉声道:“圣女。”
玄晖的唇边缓缓溢出一丝血,她朝唐默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这大概就是玄晖能说出的极限了。
常乐轻声道:“好吧,但谁让他跟我有仇呢?所以我还是非杀不可。”
而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
玄晖满脸错愕地看着常乐。
常乐说道:“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你的那个预言。”
常乐说完,已经朝萧皓天的方向跑去了,她纵身跃起,踩过滚落的山石往前。
一道白影闪过,轻盈地落在常乐的身边。
常乐侧头,许应祈转头对她皱眉:“你不可再抛下我了。”
“好。”
常乐轻声道。她仰头看着天空中的人。
他们好似高高在上的
剑气激荡,是阁老和云娘的剑撞击在一起。
而常乐只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抛起的一片树叶,被随意地吹开,又往前。
蝼蚁。
自己就是真正的蝼蚁。
到此时常乐才知晓云娘的意思。
弱者在强者面前没有任何的办法,只能任由强者摆弄。
风声吹动她的发丝,她听见声音在耳畔炸开,她看到萧皓天志得意满的笑容。
然后她拔剑了。
没有声音的一剑,没有灵气的一剑。
是与云娘相同的一剑。
剑意无声无息,切开眼前的石头,切开呼啸的风声和席卷的剑势,朝着萧皓天落下。
远处的云娘远远地投过一瞥,露出了丝微笑。
“还真让她学会了。”
随后她的脖子被猛然按住,整个人砸向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