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会儿阴一会儿晴,就如现在。
山雾笼罩的雨还未散去,一半的天空里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透下了阳光,穿透云雾,落在树林间。
常乐睁大眼睛,看向许应祈,目光之中带着疑惑。
许应祈沉默,她的手下意识收紧了。
随着这个动作,怀中的人发出了低低的哼声。许应祈这才回过神来,她还把着常乐的腰。
少女的腰肢柔软而有韧性,像是山中的翠竹,又带着初生不久的青嫩,好似一个用力就会捏断一般。
也像是束紧的剑柄,握在手心,就想要收紧,将她牢牢地把住,控在手心里。
现在似乎不是说师尊话题的时候,许应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点。
但是眼前的少女眼睛陡然一亮,目光里带着惊喜:“师姐,你是不是全想起来了?”
许应祈的目光游弋,最后点头:“是。”
不止是想起来了,而且是全部,过多的全部。
比如许应祈,比如许诺,再比如那个夜晚的那个吻。
常乐闻言,脸颊又开始飞红,支支吾吾:“那,那此前所说,所说的……”
师妹又脸红了。
她脸红的时候真好看。
许应祈抬起手,她的手心有些粗糙,在创造这具身体的时候,她不想叫人看出太多的破绽,因而让手上生出许多的剑茧。
这样粗糙的手,会不会伤到师妹娇嫩的脸?
许应祈想,因为师妹当真是生得很好看的,而且她似乎也很喜欢自己的脸。
在溪边醒来的时候,师妹就先摸自己的脸。
许应祈都记得,还记得很清楚。
她的手在靠近常乐时生生顿住。
常乐抬起眼,看了许应祈一眼,就如同一只猫儿似的,贴住了许应祈的手,轻轻地蹭了蹭。
轻柔的呼吸落在许应祈的手心里,细微的痒意也似乎痒到了她的心里。
就像是在她的心中也偷偷摸摸地潜入了一只名为常乐的小猫儿,有一搭没一搭地伸出爪子挠她的心口。
许应祈突然觉得自己的口很干。
她们现在在一片宽广的叶子下方,外面的山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树叶承担了太多的雨水,深深地弯下腰,水珠哗啦啦地落到身边的水洼里,溅起的水珠打湿了许应祈的鞋面。
分明是潮湿的空气,阴冷的温度,但许应祈觉得很口渴,也很热。
她其实已经忍耐很久了,在很早很早以前,她守了那么多年的剑鞘。
她心心念念的人。
当她看着那个缺失魂魄的常乐对旁的男人微笑,一颗心思都放在对方身上的时候。
她也曾想过放弃,就那样远远地看着就算了,护她的安危,然后再也不出现。
只是她想不到,事情会峰回路转,她心心念念的人回来了,她还说她心悦自己。
“师妹。”
许应祈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哑得厉害,似乎还带着一丝哽咽。
常乐问:“什么?”
“再来一次,好么?”
常乐:“啊?”
然后她的话就又一次被堵住了。
剑修嘛,总是讲究一个又快又狠,一击毙命。
常乐想着,偷偷摸摸地偷笑,手掌按住许应祈的后颈,像是在抚慰一个急吼吼的小狗。
“师姐此前问师尊,是想要对师尊禀告我们的事么?”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山雨终于停歇,护住她们的大叶子也因为承受了太多的雨水而软趴趴地垂下来,水洼里雨水悄无声息地溢出,流入树林深处。
两人松开彼此,常乐这才有气力问。
许应祈沉默了会儿,方道:“嗯……”她有些犹豫,转头看向常乐,“你喜欢师尊么?像我这样的喜欢?”
常乐:“啊……当然不喜欢。”
许应祈闻言,垂下眼,掩去眼中的失落:“原来是不喜欢。”
说也奇怪,身为许诺的时候,她为许应祈而吃醋,身为许应祈的时候,她又会为许诺而失落。
不管是哪一个自己,她都希望师妹能喜欢自己。
常乐道:“也不能说不喜欢,但不是这种喜欢,我喜欢的是师姐嘛。”
许应祈哦了一声,心道,但她们分明是一个人。
许应祈侧头:“师妹的观察力不太好。”
常乐扯出自己的传音纸鹤,拍了拍,还有些不明白它为什么又飞回来,只应着:“谁说我观察力不好,我偷学云娘剑招被她发现,她还夸奖我了呢。”
想到那个自称与常乐有半师之谊的女人,许应祈哼了声:“她的观察力也不怎么样。”
都没有察觉到自己与免成的真正关系,还以为她只是个普通的孤魂野鬼,想要超度自己。
常乐失笑,只是想到云娘时又有些失落:“云娘她……真的消失了么?”
许应祈道:“是的。”她看到常乐失落的表情,犹豫了下,又解释道,“蜃珠之内一切都是真实的,你的记忆,体悟自然也是真实的。”
“我想她最后应该是开心的。”
常乐沉默,她低头,突然看到自己的剑,于是将剑拔出来,无奈道:“师姐,免成它……变成光点到我的剑里了。”
不过是一缕剑魂终于回归本体,这自然是好事。
许应祈点头:“也好。”
常乐抬起头:“那你用什么?”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许应祈想了想:“你的竹雨剑给我用吧。”
常乐点头,竹雨剑跟了她好几年,她用得也很顺手。如今许应祈用自己习惯的剑,倒是有一种无名的亲密。
常乐解开竹雨剑,递给许应祈。
许应祈垂首看着手中的竹雨剑,眼底也升起几分感慨。
“大师姐,你看我这把剑,可以当拐杖,也可以当剑,是不是很有意思?”
故人的身影眨眼间消散开。
许应祈握紧竹雨剑的剑柄:“我会好好保护它的。”
常乐又捧出自己的无名剑来:“师姐承了我的剑,我的剑也承了师姐的剑,不如,不如就让师姐给我的剑起个名字吧?”
剑修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剑,那是她们最亲密的伙伴、伴侣和战友。
交换剑对剑修而言就是一种比亲密还要亲密的举动。更不用说为剑起名这种事了。
常乐在这个世界待得久了,也染上了这种习惯,因而说出这话时带上几分羞涩。
“名字。”许应祈看向自己的本体。
本体上原本有名,但被抹去了,因为从一开始,许应祈就想让常乐来重新命名。
因为她是常乐的剑。
她握住常乐的手,看向常乐的眼:“这是你的剑,应该由你来为它刻上你的痕迹。”
许应祈说道,她对着常乐的眼睛:“师妹,你想要对剑说什么呢?”
剑名是执剑人的道途隐喻。
许应祈是一把天然天成的剑,所以她的剑名是免成。
但她既然将命名的权力交托给常乐,那她的剑就是常乐道途的守卫者。
常乐并不知晓这其中的深意,她只是思索着。
对剑……说什么呢?
常乐看着许应祈的眼睛,有些恍惚地想。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剑身,手指轻轻地抚过剑身。
许应祈垂眸,安静地等待着。
常乐想到自己自穿越而来,其实也不过短短几年的时光,但经历的事情却好似已经很多。
她经历过九死一生的陷阱,也看过这世间众人的挣扎苦难,但是若当真是自己想要对剑说的话……
她抬起头,看到许应祈看着自己的安静的眼神。
从她在溪边醒来,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许应祈的眼神。
星海浩渺,世界广大,人潮之中无数人与她交错,共行又分别。
她一路行至现在,是因为无数人的托举与帮助。
“我在秘境之中时,差一点就死了。”
常乐说道:“天机老人曾说过,我是九死一生的局。在那里时,师尊也没有办法出现,就连师姐你也失忆了。”
“我的活,仅仅是因为一时恻隐。”
她还没有学会修士们藐视凡人的恶习,也因为村人们的热情和淳朴,因而并没有在发现灵气可以通过杀死村人恢复灵气的时候而对村人痛下杀手。
正是因为这一点的善意最后救了她。
“同样是善意,我在卫城却是吃过大亏,差点死在那里。”
“……可同样是那一点善意,最后我亦是因此而得救。”
“阁老其实也不是我打败的。”
因为按下剑柄的手,不止是她,是卫朝光,是许应祈,是云娘,还有许许多多无数的普通人。
“我不过是其极为微小的那一个,可微小如尘埃,亦可撼动天地。”
和光同尘。
这是她的剑法,从她的手落到和光的那一刻起,或许冥冥之中,她就已经选择了自己的道途。
“见微。”
常乐道:“这便是我之道法。”
生于微小,行于微小,然后至无敌。
话音落下,无名剑上陡然显现出了两个古朴的篆字,正是见微二字。
而无名剑也越发的朴实无华,光华内敛起来。
常乐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见微剑与她神识相连,她方才所说,必然是来自本心,剑才有所共鸣。
“恭喜师妹找到自己的道途。”
许应祈也跟着松了口气,露出笑容来。
道途是修士行走的大道,明见本心,才可以在道路上顺畅行走,而这一点只有修士自己洞见明察,方才能确定,谁也帮不上忙。
明晰大道,便意味着她已经真正踏上道途,道途通达,或许日后可以见识不一样的世界。
常乐自也心头欢喜,她打量着自己的剑,又看向许应祈,问道:“师姐呢?”
许应祈想了想,方道:“如果非要说的话,我的道途,或许叫做守望。”
守望,是守望什么呢?
常乐心头闪过这个念头。
大师姐贵为大师姐,或许守望的是剑门也说不准。
两人收拾整齐,这便去寻卫朝光他们了。
只是刚走出几步,常乐又回转头来,她看了看许应祈,还没等她动弹,许应祈的手指就已经缠上了她的手指,跟她牵在一处,像是两根缠得很紧的藤。
待到终于找到卫朝光的时候,卫朝光正在低头看书,如痴如醉。
一旁的玄晖躺在放大的蝎子身上,靠着蝎子的尾巴,懒洋洋地翻书,抬起头来。
“你们可算回来了,这无聊的话本我都看了一半多了。”
卫朝光抬头:“嫌无聊那你还我啊?”
玄晖将话本收到储物袋里:“你修为这么差就是因为喜欢看这些东西,我就替你的师尊没收了吧。”
卫朝光:“???”
“……你们的关系看起来好了很多啊。”常乐不禁说。
玄晖转过眼,扫过常乐和许应祈牵着的手:“不如你与你师姐的好。”
常乐一时无言,脸颊微红。
许应祈则抬起两人的手,晃了晃,扬起下巴,很是骄傲:“我与师妹天下第一好。”
卫朝光:“……”
她默默地看着常乐绯红的脸颊,心道大师姐应该没有误会师叔祖的意思吧?
她很担忧,因为大师姐的过往来看,她确确实实,像个棒槌。
话本里的误会很有趣,放在现实里可就不太好了。
“咳咳,我们这就回去吧,大家都收拾好了么?”常乐说道。
卫朝光点头。
玄晖则道:“你们去吧,我们就不去永宁府了。”
“为何?”常乐惊讶问道。
“城主拜托的是你们又不是我们,更何况我们的约定都已经解了,也没必要一直一起。”
玄晖说道。
常乐沉默了会儿,还是点头道了是。
她转头看着卫朝光和燕乐:“我们走吧?”
两人都点头,御起各自的法器。
卫朝光突然转头,看向玄晖:“给我个灵息吧?你拿走的话本不全,我回去把剩下的给你寄过来。”
玄晖哼道:“不必了,我不看的。”
卫朝光冲她做了个鬼脸,笑道:“那下次见面时,你可不要抓心挠肝,那可是只在剑门通行的版本。”
玄晖不耐烦地挥手。
卫朝光放声大笑,她自萧皓天死后,似乎也心中块垒尽消。再没有此前小心的做派,变得放松起来。
她驾起暗光,追着常乐他们的身影走了。
玄晖默默地看着卫朝光的背影,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储物袋,嘴角微微弯起,但很快又沉下来。
“圣女,蜃珠没有拿到,那此后怎么办?”唐默问。
“是啊……怎么办呢?”
玄晖说道,她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天空。
山雨过后,一切都变得明媚起来,像是话本故事里那样,一切阴霾尽后,就会迎来一个美好的大结局。
她的脸色微微阴沉下来:“回去复命吧。不管责罚还是送命,都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事情。我们不过都是棋子,只有执棋之人方才有资格知道后面怎么办。”
唐默闻言,垂下头来,不再说话,只化作一道暗影落入玄晖的影子里。
那巨大的蝎子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转过身子,拨开茂密的长草朝着丛林深处走去。
此前数日的种种,就仿佛是一场镜花水月,看不到任何痕迹。
山林还是那个山林,将所有的故事都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