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五千八百九十八年夏。
一个剑门弟子走进了天机阁茫茫大雪山之中开始冲击元婴。
一个草原少女骑着她的小马,背着她的弯刀,走出苍莽大草原,朝着南方出发。
这仅仅是两件平淡平静的小事,却是推演之外的事。
因为那个弟子原本注定死去,而那名少女原本一辈子都不会走出草原。
无人知晓,无人在意,剧本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风雪如刀,山风席卷着风雪在山间盘旋呼啸,发出尖锐的,仿佛鬼哭似的声音。
在避风的山洞门口盘坐着一个人,怀抱着一把细长如青竹的剑。
“大师姐。”
一个人影悄然落下,犹如一道青烟。
许应祈回转头,看向来人:“掌门,你的大师姐已经死去很久了。”
宋怀恩一时沉默,他那一年的大师姐当然死了,画像还挂在大殿供后来的弟子们瞻仰。
但是眼前的人不也是他的大师姐么?
每次相见,总是否认这点。如此乐此不疲,莫不是大师姐的乐趣?
宋怀恩没有想太多,他那张年轻稚嫩的脸上显出老好人一样憨厚的表情,就如那年初入门时,憧憬看着自己的小师弟。
“师祖,你要在此守着师叔祖么?”
许应祈点了点头。
宋怀恩也跟着点了点头,对于师叔祖用天机阁的地方来突破毫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既然师祖已经决定了,便不如让出这一代大师姐的职位吧。反正师祖哪里也不去,不要占着位置了。”
若是旁人听到,恐会觉得剑门掌门与新一代的未来掌权者之间产生了矛盾。
但许应祈却只是皱了皱眉:“乐乐还小,还不能当大师姐。”
宋怀恩:“……”
说一个即将晋升元婴的修士还小,他还可以用你们两人之间年岁差得很多来安慰自己。
但师祖你就这么当着我的面喊自己徒儿叫乐乐,当真是不把我当外人啊。
宋怀恩当真是又感动,又无语,还很感慨。
“我最近发现有个小姑娘很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懒了些,贪财了些,不愿出门了些。所以我打算给她一点点压力,让她快速成长起来。”
宋怀恩说道。
许应祈闻言,她想了想,就点头应诺下来:“那便如此吧。”
宋怀恩躬身一拜,道:“多谢师祖。”
说着他直起了身,一张嘴,就露出了一个开心的笑容:“也恭喜大师姐这一次活着卸下此职。”
许应祈侧过脸去,没有说话。
宋怀恩已经习惯大师姐,又或是师祖的沉默,他背着手站在许应祈的身边,跟她看着外面的风雪,道:“无垢教派人过来要钱要赔偿。”
许应祈回:“不赔。”
意料之中的事,宋怀恩不多话地略过,又道:“我派人去南瞻洲那边看了,目前还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但弟子的心中总是有些不对劲,所以想派人去一趟南瞻洲。”
许应祈闭眼:“我不是掌门。”
这是掌门该干的事,不要来问她。
宋怀恩沉默片刻,继续说道:“最近有传闻说师祖的大限将近了。”
许应祈睁开眼:“我离死还早得很。”
宋怀恩勾唇笑,他正要说话,许应祈则侧头问他:“你们是不是要讲究门当户对?”
宋怀恩想了想,目光落在紧闭的洞府上,他想自己终于明白大师姐为什么卸这个职务这么痛快了。
宋怀恩长长叹气,这才道:“虽然大多数都是这样,但是也有很多不是,比如说下嫁就不需要。”
“她应该不喜欢下嫁。”许应祈想了想,方道,“我要晋升元婴。”
宋怀恩:……他说的下嫁不是常乐下嫁。
宋怀恩努力劝说:“……大师姐你要不要再想想?”
许应祈是师祖的分身,许应祈的修为越高,那自然也会影响本体。
常乐如今在冲击元婴,大师姐就已经这样,若是常乐炼虚、合道,乃至渡劫了呢?、
宋怀恩不敢想,不敢想就只能沉默。
“没有其他事就离开吧。”
许应祈继续说,似乎觉得宋怀恩有些烦人。
宋怀恩苦笑,朝着许应祈行了一礼,然后消失了。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天机阁也没有发生任何异动,就算在阁楼上的那位天机老人察觉到了自己的到来,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
长剑飞出大雪山外,几个人影就已经浮现。
唐欢坐在尉迟樗的戒尺上,靠着一脸严肃的尉迟樗,侧头问宋怀恩:“如何?大师姐答应了吗?”
宋怀恩点头。
唐欢立刻发出一声欢呼,而一直沉默的尉迟樗也露出了一个微笑。
“太好了,这是我们剑门历史上第一个平安退下的大师姐!我今日要在刑堂大摆宴席!”
“刑堂不适合宴席,去我那处吧。”尉迟樗说道。
唐欢哇了声:“铁公鸡也会拔毛了!”
尉迟樗脸色一沉:“那你下去。”
“不要嘛,我的剑太窄,载不动我们俩。”
宋怀恩站在原地背手,看着两个师妹在那斗嘴,露出了一丝微笑来,他扭头看着剑门的方向,心道这样的好消息,还是要通知下剑门中其他师弟师妹们。
今晚应该很热闹,只希望他们不要喝多了,让弟子们看笑话。
许应祈不知道剑门其他人在想什么,她只是扭头看着洞府。
这个洞是许应祈挖出来的,由她一手操办。
她在里面放了火精,确保里面温暖如春,舒适又舒服。
现在她有些后悔,手贴着石壁想,若是太舒服,师妹舍不得出来了怎么办?
至于元婴出了差错这样的事情,许应祈从未想过。
她抱着剑,重新端坐在洞府的前方。
风声呼啸,这里虽然避风,却依然有散乱的雪粒子被风席卷着落下来,沾染许应祈的睫毛。
许应祈缓缓眨了下眼睛,然后闭上。
山洞中没有灯火,却并不是一片黑暗。
火精在岩壁上散发出暗红色的光芒,水晶似的晶体里流淌着如熔岩一样流动的火光,仿佛活物,将这不大的空间里熏得温暖宜人。
洞中的石台上铺着不知什么野兽的毛皮,坐在上面绵软厚实,手指落在毛皮上时,就仿佛陷入一片细软而滑动的丝线一样。
常乐缓缓地睁开眼睛,她并没有打坐,在进入洞中后,她就直接倒头睡了一觉。
睡得非常美,非常沉。
醒来时,神清气爽。
并不是因为山洞里太过舒适,虽然也确实很舒适。
而是常乐需要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好。
悟剑让她的境界提升,但身体和精神还是陷入此前那场大战中,她需要将自己的情绪从那里脱离出来,从而抵达最好的状态。
而现在,就是那最好的时刻。
无尽的灵气顺着山风往下,原本的山风突然变得缓慢起来,就如正在狂奔撒欢的小朋友突然遇到了班主任,缩着脖子老老实实。
这一老实,时间便转瞬间过去了三年。
大家都已经很习惯天机阁上柔软的山风了,一呼一吸间就像是有一只硕大的鲸鱼在有规律的吞吐。
又是一年春来到,天机阁楼前的弟子还未来得及脱下从凡间带来的道袍,正口沫横飞地对着新晋的弟子们说话。
“你们如今运气好,山风柔和,风雪不大。我年轻那会儿上山,山风如刀一样,雪粒子拍在脸上,像是石头!”
弟子们看着眼前师兄坑坑洼洼的脸,顿时露出了一脸的惊恐。
有弟子问:“那如今呢?”
“如今么……风倒是柔和下来,只是……”
话音方落,忽然那师兄抬起了头,看着远处的山脉。
有弟子犹豫地眯起眼,侧着耳朵听了下,迟疑道:“风声……是不是变大了?”
雪中的许应祈的眼睫缓缓地颤了一下。
山顶上,那位一直闭着眼睛的老人的眼也微微颤了一下。
“老师,命数变得越来越乱了,测算越来越不准。阁中的弟子们都很是不安。”
崔渺然躬身拜倒,她闭着眼睛,用绸缎蒙住了。
这绸缎用金丝绣满了卷叶纹和缠枝纹,美丽雅致,又充满金钱的气息。
天机老人没有睁眼,他说道:“命途本就是散乱的。”
“可是以前……”
天机老人缓缓睁眼,看着眼前这个蒙眼的徒儿,问:“在你看来,命数是什么?”
命数是什么?
是无数人牵引出的丝线,因果代表过去与未来,气运则是他们的顺畅和阻碍,无数的人,无数的因果,无数的气运,共同交织出一张巨大的网。
在崔渺然看来,这些网是有序的,就如同一张硕大的棋盘,点线交织,线是因果,点是气运。
是一种秩序的美,只要你轻轻拨动丝线,就能影响深远。
就像你想杀死一个人,并不一定非得亲手杀死他。
只要计算得当,你便会在某个正确的时间点,遇到一辆正确的马车,你去掉马车上的一粒细小的钉子。它便会在行进的途中脱离,翻倒,压死那个正确的人。
“你总是想掌握这张网,觉得看破每一个点,计算出每一根线,于是就可以使用它,进而掌控它。”
天机老人的声音缓缓响起。
“但是这张网是无序的。有序的命数,就如这张棋盘,哪怕变化万千,你也可以算尽。可那样太无趣,且没有意义。”
“渺然,你算了这么多年,算尽了吗?”
崔渺然闻言抬起头。
她的双眼被蒙住,看不清她的模样,但她的声音却充满了迷茫:“既然命运不可算尽,既然那场大战注定会来。那我们天机阁又是为何而存在呢?”
天机老人笑道:“这便是你自己需要解决的问题了。”
崔渺然沉默下来,突然她抬起了头,“看”向山脉的某一处。
天机阁终日笼罩的云彩已经散了六年了。
头三年,是为了研学,天机老人主动散开云层。
而后三年,则因为那无形的气息让狂风服帖,不再作乱。
而现在,云层却在汇聚,而原本无声的风则越来越烈,越来越大,发出尖锐的爆鸣声,像是一个孩童终于摆脱了家长的束缚,变得激动而野蛮起来。
可风声虽大,却丝毫阻碍不了云层的汇聚,它们的速度甚至越来越快。
雪山下的牧羊人们抬起头,六年里看惯了金山顶顷刻间已经彻底被云层覆盖,就如高高在上的天人终于回到了天上。
风雪之声大作,新晋的弟子们没有看过这样的场景,发出哇的一声喊,伸长脖子去看。
而崔渺然也在看,在她的“眼中”,却是与旁人不一样的景色。
三年里变得顺服有规律的灵气,重新开始暴动起来,原本有如棋盘一样脉络清晰的灵气变得混乱而无序起来。
哪怕是以崔渺然的目力,也依然无法看破这其中的规律。
而一股更为苍茫的气息缓缓散开,却又在下一瞬被阻隔,快得像是崔渺然的错觉。
云层翻卷起来,风也呼啸得更大声。
灵气相互碰撞间,水气变成鹅毛一般的大雪,将所有人的目光都遮掩,看不清那条远处的山脉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那山脉里有什么,大家却都很清楚。
“那位剑门师叔祖元婴失败了?”
“刚才的是什么?引了大妖?”
众人纷纷猜测。
“胡说八道,那是天雷!”
此前的师兄目中神光湛湛,他看得更多。
突然雷声大作,修士们耳聪目明,都纷纷抬手捂住了耳朵。
他们惊惶地看着那片大雪。
心道雷声这么大,那雷光又会是怎样的盛大?
这样大的雷,怎么没有震碎这大雪?
飞雪纷乱,突然从中爆出闪光。
闪光没有劈散飞雪,飞雪反倒是越来越乱,越来越密。
哪怕是再眼明的修士,也无法看清了。
崔渺然与其他人不同,她“看”得更多一些,天雷威灵显赫,明光大盛,煌煌如日。
灵气四散溃逃,却又被人卷起,一次次地朝着上方缠绕、被击溃,再缠绕,再击溃。
直到撞击声不再响起。
“放弃了吗?”
崔渺然问道,她有些可惜,常道友的天劫之威是她生平所见最为宏伟可怕的,常道友放弃也是在情理之中。
“不是,她换了一个方法。”
天机老人终于彻底睁开了眼睛,他朝远处看去,目光透过无数的大雪、狂风、厚重的云层,直到落到那团被风雪掩埋的山石上,心道:“你还不出手吗?”
他终究没有等到那人出手。
因为常乐终于动了,她拔出了见微,朝天空刺出第一剑。
一缕紫色自她的剑尖滑落,细弱得就像新出生的嫩芽。
天机老人的目光一顿,终于落在了常乐的身上。
此刻常乐已经刺出了上百剑。
一剑比一剑快,剑上的紫色也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盛大,就如同一道地上发出的天雷。
天雷似乎被激怒了,声音越发的沉重而威严,光芒越来越盛,哪怕是透过飞雪,也让众多修士们睁不开眼睛。
远处多了几道隐蔽而深远的气息,许应祈垂下的眼颤得更厉害。
天机老人沉思片刻,手一挥,天机阁大阵启动。
一道无形的云雾掩住了大雪山,并朝外延展了八百里,以阻隔众人窥探的视线。
崔渺然感知不到这些,却看懂了天机老人的做法,她问:“师尊,常道友到底在做什么?”
天机老人沉默许久,方道:“她把自己变成了一道天雷。”
随着这句说话声,天空之中响起一道极大的爆鸣声,声动百里。
大雪山下的生灵们吓得纷纷匍匐在地,不敢动弹。
此后万籁俱寂,再无一丝声息。
变成天雷可能吗?自然不可能,可既然万物都可以为剑,天雷又为什么不能为剑?
天空寂静无声,风雪被暴乱的灵气扬起落下,像是在下一场无声而盛大的风雪。
常乐仰起头,看着天。
天雷已经劈下九道,她也回礼了九次。
可为什么还是黑云沉沉,迟迟没有散开。
常乐陷入沉思,手中握剑,犹豫着是不是再劈上一剑。
她引天雷为剑意,还未到臻境,这样的机会不多,可以一试。
或许是感应到了常乐的想法,也或许是因为旁的原因,雷云终于退去,灵雪风纷纷扬扬落下。
风雪散开,露出最中心的人。
天机阁上,旁观的弟子们顾不得利用这灵雪感悟,纷纷站起身来,恭敬地喊道:“恭喜真人晋升。”
进入元婴,便可称作一声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