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散尽后,又迎来风雪。
天机阁不再如同此前六年那样,时时刻刻都明光璀璨,站在山脚就能看见头顶的金色。
多年不见的云雾重新升腾起来,连同风雪与云层一起,将山顶彻底笼罩,也隔绝了修士们投注过来的,窥视的眼。
而在常乐所站的位置,却没有风雪。云层沉甸甸地垂落下来,缓慢地旋转着,铅灰色的云层就仿佛是一只玻璃色的眼珠,朝常乐看来。
常乐挥了挥袖子,卷起一大片风雪,大阵流转,那片风雪就长久地停留在了此地。
常乐看着这幅奇景,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这才转头朝自己闭关的洞府走去。
她没有御剑,而是在雪地上走。
元婴境界已可称作真君,寒暑不侵,身不沾尘,站在雪地上时,也没有凡人行走的沉重。
她一步一步往前,剑气托住她的身体,飞鸿犹留痕,而她走过,雪上连衣袍带起的微风都没有。
神识扫过,常乐很快就看到了自己的洞府,也看到洞府门前的那个雪人。
大雪覆盖在她的身上,像是一尊盘腿的佛。
细长青翠如细竹的长剑已经变成了一尊冰雕,透出里面幽幽的绿。
常乐伸手,还未拂雪,雪人就发出扑簌簌的响声。
紧跟着是咔嚓咔嚓的碎裂声,一只手从雪中伸出来,握住了常乐的手。
在她伸手的时候,雪开始融化,她的手臂上升腾起水气,待到手掌落在常乐的手心里时,已经是温暖宜人的温度,像是刚从南方雨林里走出来那样,带着湿润水气的温暖。
“师妹。”
许应祈抬起头,露出了那双璀璨如星的眼眸,勾起的唇泄露出主人的喜悦。
“恭喜突破。”
常乐用力收紧手掌,微微用力。
许应祈就站起身,她起身时,雪已经化尽,滴滴答答地落在黑色的岩面上,重新凝结成冰。
常乐打量着许应祈,过了片刻,终于露出了诧异的神情:“师姐,你也元婴境了!”
她终于明白天雷为何迟迟盘旋不退的缘故,因为根本就没有劈完。
许应祈点了点头,她微微用力,手指发出噼啪的声响,然后她看向常乐。
“一定是因为师妹天赋异禀,让我得到契机。”
三载春秋过,但许应祈看过来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欢喜,而说出的话也一如既往的让常乐感觉羞涩的夸张。
只是常乐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风中陡然传来响动,许应祈的耳朵动了动,常乐已经抬起手。
她伸出的二指间夹着一张薄薄的金色的薄签。
她低头,看到上面印刻着金色的海浪纹路,层层叠叠,像是翻涌的怒涛。
“蓬莱宫的帖子。”
许应祈扫了一眼就明白过来。
常乐点头,她转头看向许应祈:“是蓬莱宫,花兰因花道友的邀战。”
许应祈眯起了眼睛。
六年前,花兰因临走时曾与常乐约定,待到常乐晋升元婴,便与她一战。
而今常乐前脚刚入元婴,蓬莱宫的帖子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落在常乐的手中。
来得太急、太快,也太不要脸。
许应祈空着的那只手轻轻地摩挲着竹雨剑的剑柄。
一个无垢教已经劈了,再劈一个蓬莱宫也不是不可以。
常乐松开手,将邀帖叠了叠,放到储物袋里。
“师妹要去?”许应祈问道,她被松开的手上犹有常乐的体温,这让她轻而不满地握了下,就仿佛可以留下常乐的温度。
常乐点头:“自然要去,我悟出的剑意缺磨刀石。花兰因看上去就很不错。”
六年前,她在花兰因手下被压得头都抬不起来,只能依靠许应祈帮助。
而现在,她话音淡淡地说出这句话,也并未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资格。
许应祈点头:“如此也好。”
师妹确实需要一个磨刀石,对方既不能太强,容易打击师妹的积极性。也不能太弱,不能履行磨刀石的功能。
花兰因有些天赋,但天赋算不上太高,很适合。
说着,她便朝洞府的方向看去。
洞府还是被封住的模样,上面的阵法都很完整。
常乐有些羞涩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事急从权,我是从上面钻出来的。”
见微委屈地晃了晃,谁知道祂得了剑名后第一次出剑,斩的不是大妖,不是大能,也不是天雷,而是挖洞。
见微很伤感。
常乐感受着剑传来的感觉,于是窘迫感更甚。
她清清喉咙,打开洞府走进去。
火精无力晃动,却暖不了从头顶漏下的风雪。
常乐挥了挥手,勉强给洞府顶加回一个透明的盖子。
盖子只是一层结界,但她毕竟不是土木灵根,做不到完美修复。
术业有专攻嘛,而且如此这般,抬起头就可以看到天光,也是很有格调的。
常乐想着,转头,许应祈因为太过靠近而落下的影子笼罩着她。
“师……”
随之而来的是,灼热的吻,与把住腰的手。
“你说我可以不问的。”
许应祈的声音有些含糊,混杂着水声,带着一点无赖。
但此刻应该是要问的。
常乐想,可是耍无赖的师姐很少见,也有些可爱。
所以,不问便不问吧。
常乐抬起手,放在许应祈的肩头。
迷离之中,她看着从头顶漏下的天光,落在她们两人身上,将两人衣裳引出深浅不一的灰色,像是一张漂亮的图片,连同两人的身影一起投注下来,像是一段分不开的藤蔓。
这光不仅有格调,还很有情调。
常乐很满意。
重新踏出洞府,许应祈带笑的眉眼不满地聚拢,看向不远处站着的人。
崔渺然朝两人行了一礼:“两位,天机阁已经久等了。”
常乐这才想起,自己借了人天机阁的地方。
客从主便,既然主人来请,客人自然遵从。
错过了悄悄溜走的机会。
常乐回礼:“崔道友,好久不见。”
她抬起头,看见崔渺然眼上缠着的那张长布,不禁一惊:“崔道友,你的眼睛……”
崔渺然微微一笑,她们并肩作战过,亦是托付过彼此生死,比起其他人,自然要亲厚许多。
她的笑容也要更真诚,却带着一丝促狭:“眼睛看不见,不代表我心中看不见。比如我知道你的腰上系了一块青色的玉珏。还看到你的手……”
常乐及时咳嗽一声,打断崔渺然的话。顺道也松开了许应祈的手,若无其事:“看来你的眼力比以前还甚,我不应该担心。”
许应祈有点委屈地看了常乐一眼,手指头轻轻地拨弄了下常乐的指头,企图让她回心转意。
常乐别开脸,装作没看见。
崔渺然眼盲心明,看得跟明镜一样。她不想被崔渺然看到,再露出那样的表情。
“还请与我来。”
崔渺然让开了些路,常乐就跟在她的身后。
一旁的弟子撑起伞。
这伞很大、很宽,足以让三人站在伞下,他轻轻地旋动伞,于是周围三丈风雪全消。
“我们天机阁的弟子,身子娇弱,经不起风雪侵扰。”
崔渺然说道。
这风雪也是天机阁的大阵的一部分,无论是寒意还是杀意,都足以摧毁许多有心人的心志,将他们阻拦在天机阁外。
只除了……
崔渺然微微转脸,“看”了常乐和许应祈一眼。
常乐面容光滑,容光焕发,犹如一轮明月高悬。
许应祈站在她身边,低调沉稳,似明月下的影子,隐没锋芒。
但无论如何,她们都不该这样若无其事,就好似她们的身体极为坚硬一样。
可既然天机老人不发话,崔渺然也不会问。
只是朋友的小秘密,略微有一点多罢了。
他们是走的,哪怕没有风雪侵扰,也需要花费些时间。
聊天就是解决这种无聊最好的解决方法。
“游学的弟子们都离开了么?”常乐问。
崔渺然答道:“大多已经离去,只是偶尔也会有几人会回来看看。”
常乐疑惑:“看谁?”
崔渺然道:“自然是看你。”
常乐讶然:“我有什么好看的?”
崔渺然无奈地偏过眼,“看”向常乐:“你入道虽久,炼气期卡了很长时间,但自从你筑基,到金丹,再到元婴,一共仅仅才过去六年。你不会以为这个时间很长,而你平平无奇吧?”
常乐沉默了一会儿,指着自己:“我不平平无奇么?”
崔渺然面无表情:“我不知道,反正我追不上你的速度。”
六年过去,崔渺然的境界还停留在金丹。
常乐又看向许应祈,指了指自己。
许应祈眉眼一弯,正要说话。但常乐已经一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好了,我大概知晓你要说什么了。现在暂时不想听。”
许应祈呜呜两声,眼角垂下来,像只失落的小狗,似乎在问为什么。
怎么说呢?师姐太会夸人。
常乐怕自己会飘。
崔渺然啧一声转头,面无表情地想,这师姐妹的模样可不能让钟馔玉看到。
常乐被这一声啧得有点感慨,她松开手。
许应祈的手就又缠上来。常乐颤了颤,没有避开。
反正嘴巴都捂过了,再不让牵手,有点此地无银的意思。
许应祈终于牵到自己想牵的手,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常乐装作没听到,脸红红的看向崔渺然:“然后呢?”
崔渺然顿了顿,方道:“许多人都在猜,或许剑君给了你什么极大的好处。又或许剑君快要死了,所以她想要以拔苗助长的方式让你成长起来。”
常乐皱起眉头:“听上去不像是什么好话。”
崔渺然点头认可:“确实,前者是嫉妒,后者则是嫉妒又恶毒。”
常乐无奈:“那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崔渺然陡然停下了脚步,她转过头看向常乐。
常乐察觉到虽然伞下无风也无雪,但周围的风雪似乎更大,更猛烈了些,像是在掩饰什么一样。
而那些持伞的弟子们,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离开,站在风雪之中,确保他们什么都听不到。
他们的头上悬着一把小伞,只能阻挡三尺内的风雪,有些人已经开始颤抖。
崔渺然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来。
“因为我想提醒你,如今你已经与此前不同了。大众会看到你,关注你,从而去猜测那一位剑君的情况与想法。”
崔渺然的表情依然很平淡,像是对陌生人。
可是陌生人之间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崔渺然还是以前的那个愿意为朋友赴汤蹈火的崔渺然。
常乐也正经了颜色,说道:“我知道了。”
“不,我想你还不知道你代表着什么。”崔渺然说道,“如那位剑君那样的庞然大物,大家会畏惧她,远离她,会在她的威严下按照她的规矩行事。”
“……可若是那样的巨物显露出了疲态。那其他人会如何想呢?”
“常乐,他们又会如何想你呢?”
风雪还在继续,那张过大的伞稳定地落在她们的头顶,缓慢地旋转着。
弟子们已经靠拢过来,他们走过风雪,在雪地上留下一道蜿蜒而深邃的雪痕。
但这雪痕很快就会被风雪掩盖,再也看不到分毫。
就如同她们在伞下说出的那些话那样。
“就要到了。”
崔渺然开口,她指着前方。
风雪的前方,是一处春日景象的庭院。它与风雪相近,但风雪却没有丝毫侵入,如同隔山海相望。
常乐点头,她就要迈过风雪,进入天机阁的时候,她突然顿住脚,转头看向了崔渺然。
“渺然,你不为我算一卦么?”
崔渺然抬起头,她扯下眼带,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一片灰白,像是两个无色的玻璃珠。
常乐感觉到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像是有什么极为高远而宏大的事物,在透过崔渺然的眼睛看着自己一样。
许应祈抬起头,将目光从她与常乐牵着的手上挪开,空着的那只手无声无息地落在了竹雨剑上。
只是下一刻,崔渺然就已经闭上了眼睛。
于是那种让常乐感觉窥视的感觉瞬间消失了。
崔渺然摇了摇头:“我看不到你的。”
常乐歪了下头,她不太明白。
崔渺然露出了一个苦笑:“事实上,我什么都看不见。”
她的声音沉重下来。
“三年前,我们就已经看不到任何气运了,就连因果线都产生了紊乱,时常出现错误。”
“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可能。”
常乐一愣,而崔渺然已经越过她的肩头,迈入了天机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