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运散乱无序,因果随之舞动。
出现这种原因,只有一种可能。
就在常乐发呆的时候,崔渺然已经越过了她的肩头,迈入天机阁。
其他弟子恭敬地朝常乐行礼,随后便跟随崔渺然的脚步,也纷纷走入天机阁中。
常乐感觉肩膀微微一沉,她扭头,看着许应祈垂下的眼。
天光下,许应祈的眼神平静安稳,哪怕外面的风雪大盛,她似乎也依然如此安定沉稳。
就如同江心巨石,永不会磨灭,让人心中升起安定的力量。
“师姐。”
常乐喊了一声,抬手放在了许应祈的手背上。
许应祈的手背是暖的。
在这样的风雪中并不正常,常乐想起刚见时,许应祈特意将全身的雪水蒸腾,心中方才因崔渺然的话而起的那丝寒意,也似乎被许应祈的体温所驱散。
很暖。
“不要担心。”
许应祈开口,她的声音平稳,眼神安定,只有看向常乐的时候才会柔软得如同一匹丝绸。
“气运散乱,无非就是大运之争到来的迹象。是小事。”
小事吗?
常乐被许应祈的手牵动着,走入了四季如春的盛景之中。
气运之争,人族和魔族的相斗,原书里无论是剑门还是其他门派都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常乐抬起头,她陡然发现自己记忆中的那些关于原书的记忆已经消散得快差不多了,再回想的时候只剩下一片散乱,而涉及的具体的人与物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这并不寻常。
修士沟通天地,锻体塑神,莫说是六年前的记忆,哪怕千年的记忆也不应该会忘记才对。
但是当常乐去回想的时候,无论是前一世的经历,还是原书的情节。
常乐却都只剩下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像是从梦中醒来,去回想梦境时那样。
“恭迎真人!”
弟子们的声音让常乐陡然回过神来,她看到弟子们恭敬行礼,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倒是许应祈很淡定:“不必多礼。”
弟子们抬起头,目光闪闪地朝着常乐看过来。
尤其是年轻的弟子们,那眼里可说是憧憬崇拜了。
常乐甚至看到年轻的小姑娘和小伙子对自己眨眼。
只是很快就看不到了,因为许应祈身子一动,将他们的目光挡的严严实实。
“走吧,去见天机。”
许应祈把着常乐的肩头说道,见常乐点头,这才转过头,目光如剑,将众人都刺了一遍,这才带着常乐走。
身后众多弟子哇呀呀地喊起来。
“我身上好痛!”
“我,我眼睛痛。”
“呜呜呜,剑门的弟子都是什么怪物。剑意是这么用的吗?”
“不讲究,太不讲究了。”
修士耳聪目明,常乐听得真切,忍不住笑出声来。
许应祈投过来疑惑的表情。
常乐于是伸出手,她的掌心朝上摊着,像块白玉。
许应祈悄悄地用衣摆擦了擦手,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覆上。
常乐收紧手掌,然后轻轻地摇晃了下,声音很轻,带着笑意:“不要吃醋,我不喜欢他们。”
她抬眼看许应祈。
许应祈的唇紧紧地抿着,眉头也微微隆起,看上去很严肃。但她的耳根通红,像是一块红玉。
“嗯。”
最后许应祈这么回答着。
常乐的眉眼就弯起来,师姐真可爱。
亲吻时凶狠得像个饿了好久的饿狼,这个时候却又纯洁得像块璞玉。
就让人很想逗弄。
“哎呀呀,这酸臭味,我隔着十里都闻到了。”
夸张的语气,带笑的声音。
常乐猛然转头,一脸开心:“钟馔玉!”
确实是钟馔玉。她依然戴着她的银项圈,窄薄罗衫,身披锦帛,长裙飘逸。
比起初见时那扑面而来的富贵要收敛许多。但从那头上坠的,腰间挂的,手上戴的,依然是金光闪闪,让人睁不开眼。
“恭喜常真人晋升元婴。”钟馔玉朝常乐一拜,行礼后抬首,笑道,“这次终于可以叫你一声前辈了。”
常乐见钟馔玉神光圆融,精神饱满,修为稳稳地停在金丹巅峰,知她这些年多半也有所奇遇,因而心中欢喜无限,笑得开心。
“……晋升元婴,就这么开心吗?”
钟馔玉道一声,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朝常乐扔出一个储物袋,笑道:“温如玉那家伙现在正是关键时候,来不了,他托我带了贺礼。我们几人的礼物全在里头了,不要推辞,日后待我们元婴时,你还得还礼呢。”
这么一说,常乐便知道储物袋中的事物多半是很贵重。因而钟馔玉如此说法,也是为了防止常乐拒绝。
常乐大大方方地道了声谢:“自然,到时候我给你们各人寻一把好剑。”
剑门没有旁的,唯独好剑是整个修真界的独一份。
钟馔玉顿时笑起来,显得很喜庆:“好哇。”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了常乐的身边,塞给常乐一个尺素简。
常乐低头看了一眼,又看看钟馔玉。
“拿去玩,几大门派都已经打通了,现在还在铺城镇。”钟馔玉道。
富婆果真是富婆。
常乐道了谢,摸摸身上,突然察觉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可送的。
最后她摸出了装着麒麟草的玉匣,将她递给了钟馔玉:“给你,还礼。”
许应祈挪过眼神,目光在玉匣上顿了顿,没有说话。
钟馔玉也不在意,也没多看就收了下来,笑眯眯地道:“多谢。”
两人边走边说,远处似乎还有别派的弟子,远远地朝常乐投来目光。
那些眼光里有打量、有试探,也有跃跃欲试的战意。
常乐有些不明所以。
“你晋级快,而且那天雷之威似乎也太大了点。若非天机老人及时开了大阵,将这些人的长辈逼退百里外,只怕你早就被人窥探个遍了。”
说到此处,钟馔玉又笑:“若非你的好师尊将人家无垢教五百山峰砍了几百个,说不定他们还会趁你虚弱再给你来上一剑。”
常乐震惊:“这也可以?”
“只要不捅死,无非就是切磋……”钟馔玉摆摆手,“邀战的帖子你已经收到了?”
常乐听出钟馔玉话音里的沉意,她的表情也跟着一沉,顿时明了:“你们也知道了?”
钟馔玉笑,她有一张娃娃脸,圆圆的,看上去就带着亲和,很容易放下戒心。
只是眼下的这个笑容却是讥诮而刻薄的。
“你刚元婴,就迫不及待地发出邀战,而且广为宣传,虽然不知道蓬莱宫打的是什么主意,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主意。”
或许是想将常乐这个剑君亲传的面子踩在脚底,借此踩一踩剑门的面子更甚至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剑君的面子。
也有可能是一个试探。
试探剑君是不是真的老了。
常乐听到钟馔玉的话,她看向远处。
那些别派弟子们看过来的眼神各异,但很明显,他们都将常乐真正地看在了眼中,也可能是借此透过常乐,看向盘旋在修真界上空,那个长达万年的阴影。
她突然便明白了崔渺然说的那些话。
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在提醒常乐。
常乐浅浅地吸了口气。
钟馔玉同情地拍了下常乐的肩头,又在许应祈的目光里默默挪开手。
“天机老人就在星象阁。”
常乐点了点头。
一开始是崔渺然,再来是钟馔玉,显然她们的行动都经过了天机老人的默许。而她们的话也都是私下里跟她说的。
崔渺然不是故意离开,而是刻意给钟馔玉留下时间和空间。
崔渺然也不止只是崔渺然。
钟馔玉自然也不止是钟馔玉。
她们都代表着自己背后的势力,给常乐递上了一份橄榄枝。
常乐想通关窍,忍不住叹了口气,停下脚步,她们已经来到了星象阁前。
阁楼面前大门大开,是无声的邀请。
常乐和许应祈一同迈入其中,也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崔渺然这才缓步走出,来到钟馔玉的面前。
钟馔玉扭头,目光扫过崔渺然蒙着双眼的布,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你说他们会说什么?”
“我并不关心。”崔渺然说道。
钟馔玉摇了摇头:“你总是期望看到没有来到的未来。但是渺然,一味探知未来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未来是由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所铸就的。没有现在,你看到的未来又与空中楼阁有什么区别呢?”
崔渺然沉默了很久,方道:“你说的是对的。我只是突然很迷茫。”
“因为清晰的未来变得不确定了吗?”钟馔玉笑起来。
崔渺然皱起了眉头:“你既然知晓,又为何会这样无所谓?”
钟馔玉耸了耸肩头:“我这么努力赚钱,不就是为了攒到能把天机阁买下来好娶你么。你以往总说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我也一直不信。如今既然未来不确定了,我努努力,说不定就可以了呢?既然如此,我不止无所谓,我还超级开心的!”
崔渺然张了张口,最后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算了,随便她吧,这也算是努力修行的动力……了吧?
常乐和许应祈迈入了星象阁,周围就已经变成了一片黑暗。
待到双目习惯了黑暗以后,常乐就发现,其实这里并不黑,天上与天下都是星星点点的星子。
有的星子大,散发着灼热的光华。而有的星子小,冷清得就像一团石块。
天机老人就坐在中央,他的面前摆着一块星盘。
天上的星子闪烁,行迹每改变一瞬,他就会拨动星盘,星盘也随之改动。
“我先辈认为,天上的星子象征着地上的人间。”
天机老人说道,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她们一起来,但手还是紧紧地牵在一起,并没有分开。
切断一切的剑,还是有能牵起的人么?
天机老人心想。
常乐很老实,而且很坦诚:“我不懂这些。”
天机老人笑起来:“我们天机阁就是这么神神叨叨,一门老弱病残,确实不怎么招小姑娘喜欢,也不愿意去学,去懂。”
常乐顿时脑门冒出汗水来。
她就说,不应该让萨仁图雅进剑门。她当初与萨仁图雅的那些话,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被天机老人知晓。
现在人家家长找上门来,自己能怎么办?
常乐清清喉咙,正要说话,就听到许应祈的声音:“自己招不来心仪的学生,多反思反思自己,不要怪旁人。”
常乐扭头朝许应祈看去。
许应祈平日里大多数时候不怎么说话,看上去低调,其实是她根本不在意。
她行事就如同她的剑那样,简单直接。
在很多时候这样的态度在旁人看来就是嚣张至极。
常乐是知道的,但是常乐没想到许应祈对所有人都那么一视同仁,包括天机老人。
万一老人家气出心脏病怎么办?对方毕竟是长辈。
她看看师姐,又悄悄去看天机老人。
天机老人沉默了很久,才道:“你说得对,但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对我说这句话?”
许应祈的眼睛眯了起来。
常乐不清楚,但是天机老人和许应祈都很明白。
你有本事就以剑君的身份来教训我啊,那我自然会乖乖听训。
常乐急忙打圆场:“那个,那个,萨仁图雅说不定哪一天就杀羊杀腻了又想学学看星星呢?”
天机老人笑了一声,看向常乐的表情倒是柔和下来:“她就拜托你了。”
顿了顿,他又道:“尽量不要让她往危险的地方跑,也别……罢了,以她的性格,好马是关不住的,好鹰也是困不住的。”
说到这里,他带着一丝疲惫,沉沉地叹了口气,许久后才说道。
“萨仁图雅是我兄长的血脉,也是我在世间唯一有血脉亲缘的后人了。”
常乐哦了一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是一缕孤零零的魂魄,过去的前缘已随自己的去世重生而断尽。
这一世她也没可能有自己的血脉亲缘。
她不在意,因而也不太明白天机老人的话。
“我对那孩子尚且如此,旁人又如何避免呢?”
天机老人说道,然后又道:“魔界少族长,三年前诞下了一个孩子,有极品的血灵根,如今秘密养在魔族内廷,除了星空可以看到,不会有任何人知晓。”
许应祈开口:“这不可能。”
魔族与人族虽然族类不同,修行的方式不同,但某种程度上也有惊人的相似。
比如说修士无法生育。
卫家是因为混入了妖血,尽管如此,她家中也一直人丁凋零,再混几代就会泯然众人。
天机老人抬起头看着许应祈:“你在草原上看了三天的羊,注意到旁边的牧羊犬吗?”
许应祈不说话。
“若是把凡人和凡魔比作羊群,那修士和魔修就更像是牧羊的犬。他们看守、守护羊群,让羊多生多长,自己的数量却控制在一个微妙的数上。”
但是有一天,这些牧羊犬若是生下了孩子了呢?
羊和牧羊犬,还能维持以前的模样么?
“风声乱了,气运旁落,因果紊乱。大运之争已经开始。”
天机老人说道,他抬起头看着星空,然后道:“走吧,回去吧。”
他该说的已经说完,想要传达的人也已经传达到了。
常乐走出星象阁,崔渺然就在外面站着。
“飞往剑门的飞舟已经准备好了。”
常乐站在飞舟上,回头看向隐没在云层中的天机阁,她扭头看着从出来以后就一直沉思的许应祈。
“或许是个例。”
“个例就意味着可能。”许应祈抬起头,语气沉沉。
在她们离开以后,天机阁驱散了所有其他门派的弟子,再次升起大阵。
云雾重新笼罩住山顶,再没有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