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时分,果真是有人来请剑门一行人。
常乐是剑门的脸面,这次的主角,虽说许应祈与唐欢都告诉她可以不用去,任由自己的心意就好。
但常乐思索再三还是去了。
她御剑而行,唐欢看着她的背影,低声叹气,对许应祈传音:“师叔祖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喜欢勉强,对自己人太过懂事了一些。”
她的亲疏似乎总是有别,对敌人和陌生人时狠得下心肠,但对待自己人时,却又喜欢总是为他人考量。
说不上是好是坏,只是让人心生怜惜。
许应祈抬起眼,落在常乐的后背。常乐的剑尖微微一转,带着她来到许应祈的身边。
常乐抬眼对她笑了笑:“师姐,对不起我冲到前面了,不过这次我没有不理你。”
“嗯,我知道。”许应祈回道。
常乐笑眯眯地朝前看,许应祈的声音落在她的耳边:“以后也不用说对不起。”
常乐对她说了太多次对不起。
但是许应祈不需要她对自己说对不起。
常乐顿了顿,扭头看向许应祈,一时没有说话。
许应祈转头,问:“怎么了?”
常乐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许应祈笑:“慢慢来,反正我总是在你身边。”
常乐点头,她不再说话,朝远处看去。那处峰头已经挂满各色的灯火,并非是凡间常见的烛火,各种法器冉冉升起,就仿佛要与天上的群星争辉。
让常乐想起那个世界的景象。
“真是仙人景象。”
远处传来笑声,常乐抬首看去,只见一群修士们坐在各自的法器上朝那处飞去,话音之中带着艳羡。
负责带路的弟子挺胸昂首,面上是骄傲:“这可不是凡间所能看到的。”
“自然如此,蓬莱宫,不愧是仙灵之岛。”顿时引来人纷纷的附和声。
可是这样的景象,在常乐所在的世界里,也是可以出现的。生产于他们看不起的凡人,甚至更璀璨,更辉煌,更多人可以享用。
一想到这点,常乐就忍不住摇头,甚至觉得嘲讽,想要笑出声来。
于是她就真的笑了起来。
那笑声远远地传出去,引来其他人的目光,前方的修士们回转头,朝常乐看过来,目光闪动,甚至带着一丝难堪。
只是那些不满的眼神落在常乐的剑和她的衣裳时,又都沉寂下去,变成了隐晦的恶意,潜藏下来。
此前元婴巅峰的蓬莱宫长老被元婴初期的弟子一剑打败的事情早就已经传遍。
虽然那长老不是少宫主花兰因,而那元婴初期的弟子也不是剑君弟子常乐。
但蓬莱宫的脸面已经挨上一记,这场明争暗斗蓬莱宫也暂且输了一步。
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
那个蓬莱宫的引路弟子的眼神尤其愤恨。他足下用力,身下法器顿时朝前飞去,带着一群人也加快了速度。
“笑一笑都不行么?小气。”唐欢说道,然后暗戳戳地对常乐比了个大拇指。
常乐笑笑,知道其他人只以为自己是故意气蓬莱宫的。
而她曾经的经历自然也不可说,她抬起头,看着越来越近的宫宇,沉默下来。
许应祈静静地看着常乐的背影,带上一丝疑惑。
乐乐看上去,似乎有些寂寞,为什么?
穿越至今,常乐已经参加过了几次宴席,有朋友相聚的欢欣,也有很无聊,很过场、很官方的。
现在的就是后者。
蓬莱宫的宫主也在,其他的宗门来的大多是长老一级的人,也有带上弟子过来观看揣摩的。
青蚨门这次来的并不是钟馔玉,而是一个梳着高髻,衣着朴素,面容却带着威仪的妇人。
她对常乐很是亲近,一直不苟言笑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来,说道:“我是负责这次摄录的青蚨门人。少门主曾多次向我提过真人的名号。”
“不知长老如何称呼?”
常乐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其他人也是如此。他们坐的飞舟还是青蚨门赞助的呢,平日里的保镖打架的活也多是承接的青蚨门。
对待金主,全剑门上下都很是恭敬。
妇人顿时笑起来,笑容更是真切。
旁的宗门恭敬什么用,天下第一恭敬,那才是面子。
“我叫做谷雨,亦号白水真人。”妇人笑道,她摸出了一个手镯,放入常乐的手中,“这便当做见面礼了。”
常乐啊了一声,你们青蚨门就这么喜欢送礼的吗?
“不必不好意思,若没有当初道友的一句提醒,尺素简也做不到如今的发展。自然也没有今日的盛事了。”白水真人说道。
“盛事……是指?”常乐问道,她刚才也听到什么录制之类的话语。
白水真人笑眯眯地:“自然是将你与少宫主的打斗播放出去。”
常乐:“……”
直播是吧!常乐顿时觉得白水真人看自己的眼神就仿佛是看到行走的钱包。
接下去又是各种人来人往,哪怕是成了修士,还是照样躲不掉的酒局应酬。
虽然人来人往负责端菜放菜的侍女们都飘然欲仙,虽然天上挂着的明珠璀璨如月,却依然无趣。
“那就是剑君的弟子?”
“也不知哪里撞出的大运,听说原本已经在外门蹉跎半生了,结果一朝得势,短短七年就已经是元婴境。实在是……”
“天机阁人说气运已乱,总不会气运都跑到她身上了吧。”
亦是有人小声道:“不过是一时强运。若我是剑君弟子,那必然更强。”
很多细小的声音落入常乐的耳中。常乐并不在意,她低头拿起一杯灵露,闻到浓郁的灵气味道。
此刻白水道人微微一笑,说道:“既是欢宴,如何没有酒呢?”
宫主亦是笑道:“她们二人之后要比武,还是少饮为妙。”
“此话差也,我有好酒,请诸君同赏。”
白水真人道,她手中微光闪动,一卷画轴出现在手中。她随意地将画轴解开,往下一送。画卷就哗啦啦地展开,落在中间的地面上。
只见画中画着一个落拓书生,正半卧松石间,举杯向明月。
“这是……”
“吾乃,酒中仙!”
一句长叹声响起,那画中人自画中坐起身子,半虚半真现于现实。他举起手中酒杯,往上一举,道:“杯中乾坤大,酒里日月长。与君醉一场。”
无数的酒液落下,宛若下了一场带着酒香的雨。
白水真人轻轻一击掌,只见洒落的酒雨规规矩矩收拢起来,分作无数小团,纷纷落入众人的杯中。
琥珀色的酒液摇晃,一股灵气扑鼻而来。
“诸位,你们看我这酒如何?”白水真人微笑道。
众人皆是齐齐道好。
远处的丝竹声起,常乐看过去,只见无数小木偶正抱着各种乐器摇头晃脑地弹奏着。
宫主笑道:“唐门的机关术,当真厉害。”
唐门?
常乐耳朵一动,朝唐门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着藏蓝衣裳的男子微笑道:“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比不起器宗。”
此刻器宗不在,但与器宗交好的青蚨门却在。
白水真人不置可否,低头喝酒。
常乐的目光扫过,突然隐匿于阴影处的高壮男子猛然抬起头来,朝常乐看来。
那是唐默。
对方虽以面具覆面,但常乐还是认出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只是两人的目光仅仅一对,唐默就很快低下头,重新隐匿于黑暗中。
而带队的长老则回转头,眸光缓缓扫过身后的唐默,这才拿起酒杯,轻轻地沾了沾唇。
场中已经逐渐热闹起来了。
有人撒豆成人,盘旋起舞,舞者做力士打扮,腾空旋转。
也有人笑着搬来山海之境,将原本就已经富丽堂皇的场地变得更多了几分野趣来。
只有孤山剑门沉默着。
常乐看一眼许应祈,许应祈低头,似乎知道常乐的想法,回答的波澜不惊。
“孤山剑门的剑修,只会用剑。”
而剑是剑修的剑,是他们的伙伴、好友,亲密的伴侣,不能随意轻慢玩弄。
这是当初孤山剑门成立时就立下的规矩。
慕容星打了个哈欠,说道:“不能杀人,又有什么意思?”
唐欢轻轻地敲打了下慕容星的头:“就知道打打杀杀的。”
慕容星嘿嘿两声,就不说话了。
而常乐则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哪怕是放在她的那个时代,除了特效,也是做不出这样的景象的。
各显神通,华丽、绚烂,人声鼎沸,眼前的一切就像是真正的神仙景象。
无惧这个世界里那些阻断凡人通行的巨兽,也无视用双腿丈量的漫长距离。
美食、音乐,舞蹈,信手而起。
她端着酒杯,琥珀光彩在杯中摇晃,浓郁的灵气混杂在微甜的酒液之中钻入她的鼻尖。
她迟迟没有饮下。
她突然明白为何卫城中的安嬷嬷,哪怕要用无数凡人的血液和生命,哪怕动用邪术,也要修行。极乐城的那些凡人宁可对亲友下狠手,也要对不知名的“神只”许下想要修行的愿望。
而在蜃景之中时,云娘又为何会对蜃珠许下没有修士的愿望。
人与人的差距是那么的巨大,足以让无数人为之向往,努力,用尽一切办法去求索,然后嫉恨而绝望坠落,又或是一步登天。
常乐想着,她低头,把酒杯放在桌上。
杯子落在桌面,微微晃动,漾出了几滴酒液,洒在金丝檀木的案头,香味混合着檀木香气一起散开。
“师妹?”许应祈看向常乐,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常乐转头,她沉默了片刻,这才垂着头,低声道:“师姐……我想出去走一走……”
看见许应祈正要动作,她伸手按住了许应祈的膝头。
常乐咬住下唇,有些抱歉地抬起头:“我想一个人……对不起。”
许应祈重新坐下来,她看着常乐的眼慢慢地移开,却又时不时地转过来,看着自己。
那目光里带着抱歉,却又有期待。
许应祈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压住心中升起的难过,还有一丝隐匿的阴沉。她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低声道:“好。你一个人……注意安全。”
“嗯……嗯!”
常乐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她点头,这才站起身,随意寻了个借口,朝外走。
唐欢自觉地揽下其他人的视线,插科打诨了几句,又将自己的扇子展开,小声道:“大师姐,你是不是惹人不开心了。”
许应祈的目光一直落在常乐的后背上,闻言,她摇了摇头。
那模样看着着实是有些可怜,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唐欢摇摇头,安慰道:“两个人在一起嘛,总是要给对方一点空间的。师叔祖又不是不喜欢你。”
“可是……”
可是她看不透本体与自己的关系,也不喜欢本体。
许应祈转过头,她沉默下来,像是一块无悲无喜的石头。
常乐走出充斥着花香、酒香的大殿,在闻到外面海风的气息时,这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一直被扼住的心脏似乎重新跳动起来。
她低头,踢了一脚脚下的石头。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到眼前的一幕幕,却总是想起自己曾经经历的那些。
她觉得有些难受,这种情绪堵在心口,找不到出路。
她什么都做不到,其实自己分明也是一个修士。
而她的苦闷明明是可以对师姐说,师姐也一定会包容自己的那些古怪的想法。
但偏偏说不出口。
因为她知道,师姐可以包容,却无法理解这种感受。
常乐转头,看向大殿。
大殿没有设结界,那些闪烁的,耀眼的光亮,那些丝竹弦乐声落入她的眼中,传递到她的耳中。
常乐升起一丝烦闷,她架起见微,剑光闪动,加速。
见微速度极快,掠过高空中的云海,绕过山峰。
她看见远处的月如弯钩,风似刀锋,撩起她的脸颊和衣摆,吹得衣袖噼啪作响。
在极远处的点点星光里,有婢女打扮的女修正在月下浣衣,似乎正在笑着闹着,是与之前完全不一样的模样。
她心中的烦闷终于散去一些,落到了自己暂居的院落里。
她往前,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自己的正前方,像是一团沉默的浓墨。
钩月只有淡淡的月辉,怎么能映出影子?
就算能映出影子,也不该是这样浓黑的影子。
常乐拔剑的瞬间,影子中跃起一道黑影。
比黑色更黑,比风声更急,短刃似月钩,却也是一样的黑一样的沉,它舞动,却连风都没有惊动分毫。
常乐猛然后仰,弯刀贴住她的鼻尖而动,割断了她一缕发丝,缓缓落下。
而在身下,又一柄弯刀自黑影中刺出,对准常乐毫无防备的后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