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气鼓鼓地上了许应祈的飞剑。
许应祈揉了揉常乐的头发,常乐抓住了许应祈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
许应祈还未来得及拉开笑容,常乐就转过头,看向了许应祈:“师姐,你记得你的父母么?”
没有爹妈的许应祈歪了歪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常乐见状,小声道:“你的年纪也很大了,是不是也如花兰因所说那般,会忘记自己的父母亲人了呢?”
许应祈默默地看着常乐,面上看着并没有什么表情,心中却有些恐慌,她没有父母,那她该说是还是不是?
只是她看着常乐的表情,又忍不住宽慰:“没有的事,我记得……”
许应祈对上常乐闪动的双眼,她沉默了片刻,挣扎许久,实在无法编出分毫,她小声道:“我没有父母……”
“啊,对不起。”
常乐急忙开口,她自己竟是完全忘记了还有这个可能。
她满是愧疚,轻轻地拍打着许应祈的后背:“朋友是自己选择的家人,师姐不要伤心。”
许应祈咧开嘴角:“我不伤心的。”
师姐果真是善良又积极向上,常乐想着,心中更是怜爱了几分。
她拉着许应祈落在山头,走在山道上,轻声道:“我的母亲对我很严厉,她喜欢说这样是对我好,那样是对我好……现在不知道,但日后也会明白她是为我好。”
她说着,忽然话音一顿,转头来看向许应祈:“是不是很像花兰因?”
许应祈觉得自己此刻是应该笑一笑,但她只是沉默地拉了拉常乐的手。
常乐叹气:“师姐,你这个时候笑笑我会好受些。”
许应祈闷闷地哦了一声。
常乐又开口:“我以前想要一只小狗,但妈妈不同意,她说以后我就知道她是为我好的……”
结果以后的以后,她穿越了。
“我已经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过上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生活,再也无法验证妈妈说的以后。”
常乐说着,抬起头,看着天空。从海洋里看天空,是与在大地上看天空并不一样的。天空是过分的清晰,蓝和白都那么界限分明。
“未来和意外,你永远不知道哪一个会先来。”
许应祈闻言,她深深地注视着常乐的侧脸。
她的剑鞘遗失的那部分的魂魄,似乎去到了一个与现在完全不同的世界,有了一段与许应祈毫无关系的,仅属于她的人生。
许应祈张了张口,她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苦涩:“你喜欢你的妈妈吗?”
喜欢你所在的那个世界吗?
“你想要……回去吗?”
回去那个没有许应祈在的世界吗?
她想自己虽然是一把能斩断一切的剑,但又要如何去斩断一段父母亲缘,又要如何斩断人的追思怀念呢?
她永远也无法斩断那些东西,她也无法控制思念。
她甚至不敢直说,只能如此这般小心翼翼地去探知常乐心中所思。
常乐顿了顿,她说道:“我喜欢她,可是我也没有那么喜欢她……而且,我也回不去了。”
毕竟很可能她的尸体都火化了,回去当个孤魂野鬼么?
“再说了,我现在还有你们啊。”常乐看向许应祈。
“朋友是自己选择的家人。你已经有别的家人了”许应祈用力点头,拍拍常乐的肩头。
常乐笑起来,她想起不正经的唐欢,想起过于正经的尉迟樗,想起宋怀恩,钟馔玉,崔渺然……
她想起许许多多的人,有的人如师,有的人如友,她恍惚察觉,自己已经如此深入这个世界,有了那样多的羁绊和挂念。
常乐轻声道:“是啊,我已经有了许许多多的家人。能遇到你们,确实是我的福气。”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前。
常乐还是去看了看比试的场地。这里平平无奇,唯一可称道的就是极为坚固。
其他弟子们在周围布上法阵,又在每个节点埋上阵石,防止观众台上的弟子们被误伤。
如此劳师动众,实在让常乐有些汗颜。
她看着远处,甚至看到几个青蚨门的弟子们在安装摄录石,顺道调整机位。
许应祈闭着眼睛,灵气悄然布满场地,随后睁眼看向常乐:“场地没什么问题。”
常乐点点头,她眯着眼睛注视这片场地,道:“师姐,花兰因真的想杀我么?”
“这与你赢她并无关系。”许应祈说道。
常乐忽地一笑:“你说的对,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轻声道:“幻身……到底是什么呢?”
许应祈看向常乐:“在明白幻身之前,你要先明白,你自己是谁。”
常乐闻言,转头看向许应祈。
许应祈的目光依然平静,但常乐却恍惚觉得她看向了自己的灵魂深处。
看到了那个她想要掩藏起来的,真正的自己。
名叫常乐的凡人,而不是这具身体。
常乐的唇微微颤动,低声道:“你……”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但常乐察觉自己恐慌于这个答案,她甚至不敢去问询。
许应祈躬身,她的手掌轻轻抚过常乐的脸颊,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乐乐,我一直在你身边。”
说完,她又有些羞涩,小声问:“我可以叫你乐乐吗?”
她已经悄悄地叫了许久了,此刻问出来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常乐愣愣地点头:“好。”
许应祈顿时开心起来,一把抱住常乐,蹭着她的头顶,连连道了好几声乐乐。
常乐一时无言,此前的感觉,或许仅仅是她的错觉吧?
整个蓬莱宫放在明面上的礼数依然周到,挑不出任何问题。
若非常乐见到了花兰因处理那婢女的态度,也知晓蓬莱宫那份潜藏的傲慢,此地此景,说是仙境,或许也并不为过。
入夜时分,常乐闭目掐诀,她正在内观自身。
今夜许应祈不在,常乐思索许久,还是变幻出了自己的真身。
此前许应祈的话提醒了自己,她要领悟幻身,首先就得是明了自己是谁。
她当然是常乐,也知晓这具身体本来的面貌。
可她当真接受了自己吗?
常乐想,或许并没有。她的所思所想所做,无不是以那个凡人常乐为基础的。
可她当真知晓自己是谁吗?她连变幻自己的真身都极少,她又如何说得上认识自己呢?
化出真身后,此前的那种什么都感知的奇怪感觉又重新回来了。
而且随着她已经晋升元婴,似乎她可以探知的范围更大,更广。
她看到巡逻的剑门弟子,灵识扫过,弟子们的剑开始颤动,弟子们惊恐地捂住了自己蠢蠢欲动的长剑,左右四顾。
常乐于是慌忙地躲开,灵识飘向更远的远方。
弟子们还在窃窃私语,唐欢一边按住自己不安分的剑,正要推门查看。
很快一道低语在他们的耳边响起:“无事,继续巡视吧。”
是大师姐!
众人一顿,默默拱手,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转头巡逻了。
只是传音并不停息,有人小声道:“大师姐莫不是练就了万剑朝宗?”
“什么万剑朝宗,那是话本里写的。有剑灵的剑都暴烈得很,你看唐长老都没出来,说明她的剑没有受影响。”
“说的也是……”
许应祈睁开眼,有些无言,她往常乐的房间又扔了一重防御法阵,以防止她真身的气息泄露出来。这才重新闭上眼,留了一抹灵识紧紧地跟随在常乐的身后。
只是她如今的身体只是一具化身,多少有些吃力。
但常乐全不知晓这些,她还在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这是与她是人类的时候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似乎天地变得无限广阔,自己的灵识往前,她看到了那片海,还有海上定定站着的那个人。
是那个婢女!
常乐靠近了些,她看到婢女沉默地看向远方,手里紧紧地握着自己手中的护符。她是如此用力,护符刺破了手掌,鲜血顺着掌纹滴落下来,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的血花。
她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决绝,随后猛然扎入海水里,朝前方游去。
那护符上发出微光,将她护住。
“诶!好歹坐一艘船吧?”常乐忍不住道。
“坐船是会被发现的。”
有声音传来。
常乐顿时一惊:“谁?”
“往下看。”
常乐低头,只看到一片光秃秃的海滩,还有远处的山。
“再往北一点,往下一点,再往下一点。”
常乐的灵识飞了好一会儿,低头,看到那颗昂起的乌龟脑袋,与那双过分大的豆豆眼相对。
神龟发出低沉的鸣叫,悠远厚重。大地顿时震动起来,扑梭梭地落下许多的泥土,盖住了乌龟的头,让祂看起来就像是长了一个灰褐色的假发。
“……所以我不喜欢发出声音。”
灵识里传来了叹息声,以及一声问候:“你好啊,天地之灵。”
常乐睁大了眼睛:“你认识我?”
“你身上的气息那么明显,还是说,你觉得自己的样子很像一个人吗?”
神龟的灵识问。
常乐低头看着自己,她没有双手,也没有四肢,甚至连腰都没有,说是弯腰,其实只是自己的灵识在身上绕了一圈罢了。
这副样子很奇怪,也不太好看。
她甚至也没太习惯这种无死角的视角,总是下意识地以人类的方式去看。
“我好像是不怎么像个人。”常乐回答。
神龟笑起来:“就是说嘛。”
常乐往神龟的方向凑了凑,看到祂的眼睛变成了对眼:“你为什么要托着蓬莱宫的人呢?”
“蓬莱宫?你是说我背上这些人类?”神龟问。
常乐点了点头。
神龟晃晃脑袋,于是那些泥土就扑梭梭地往下落,砸落到海水里,飞溅起大片的水花声。
“他们在我的背上埋灵髓,灵气源源不绝,还给我猎海兽喂我吃。他们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吧。”
神龟说道,祂用的灵识,不再发出声音,原本远处开始行动的蓬莱宫人也开始停下脚步,只是一时还不敢离开。
常乐听闻,也一时无言。这简直就是有吃有喝还能备着灵髓辅助修行,难怪神龟这么乐意。
“也,也有道理。”常乐说道,她调转身体,又问,“那为什么你说坐船会被发现?”
“这里的人类小气得很,什么东西都要给自己打个印记。”神龟嘀嘀咕咕地开口道,“你想要帮那个人类?”
常乐嗯了声,她看着奋力往前行的那个婢女,想起她的父母,于是小声道:“大概是吧?”
神龟笑:“好容易看到一个同类,我便帮你一把吧。”
说话间,神龟喷出了一口气息,于是海面翻涌起了浪花,水浪一头按下来,婢女使劲地挣扎着。
她眼中已经露出了惊恐。
常乐看着那个婢女,她知道若她呼救,或许会有人来救她,而她也完全可以找一个借口,说自己落水,而将这件事掩饰过去。
她会这样选吗?
常乐想。
但那婢女眼中的决裂越来越浓烈,她的目光越发绝望,却也越发用力。
只是她还太过弱小,只能被海浪推动着,卷入了迷雾的深处。
“来来,我给你看好东西,靠近些,免得被人类发现。”
常乐于是凑得更近了点,神龟抬了抬下巴:“躲我下巴下面。”
常乐再凑近了些,神龟的下巴处鳞甲坚固,嘴角弯着,犹如鹰嘴一般。它是如此庞大,像一块巨大的岩石,挡住了来自上方的窥探。
神龟划动着水,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水雾弥漫,显露出了一幅朦胧的景象。
婢女被冲入迷雾之中,她无力地高举着手中的护符,看着周围,眼中又是迷茫又是恐惧,却也带着坚决。
“让我想起了曾经远古时代的那些小人儿。也是这样举着火把,来到我的面前。”
神龟发出了感慨声:“我还是更喜欢那时候的他们。”
婢女往前游,海浪推动着她,她握紧护符,举起手,像是举着一根火把。她大声地喊着什么,影像没有声音,只能看见她的口型,似乎是阿爸阿妈的样子。
最后一个浪花,在护符的闪光里,她看到前方有道影子。
中年的夫妻抬起头,看向女儿的方向,犹如看到了一个奇迹般。
他们七手八脚地将女儿拉上船,彼此拥抱在一起,抱头痛哭。
他们没有哭太久,那艘小船载着一家三口,重新向迷雾深处驶去,只有护符的那盏微光闪动,照亮了薄雾。
神龟揉了揉眼:“太好了太好了。是阖家团圆呢。”
“是啊。”常乐抽了抽鼻子,她看了那一家三口的背影许久,这才转头看向神龟,“你真厉害。”
神龟摆了摆手脚四肢,这才说道:“我哪叫厉害,只会在海里。你肯定比我厉害。”
常乐:“……我也不厉害,你比我厉害多了。你这么会使唤水。”
神龟晃了晃脑袋:“你虽然比我会说话,但使唤水这不是天生的么。我们天地灵物都会自己天生会的那部分。”
常乐闻言,沉默下来,她什么都不会,是因为她并不了解自己么?
要知道幻身是什么,首先得明了自己是谁。
常乐恍然,原来她其实并不知晓自己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