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兰因的速度很快。
常乐急忙拍着许应祈的肩头:“师姐师姐。”
许应祈加快了速度,常乐又有些担心:“被发现了怎么办。”
许应祈抓住了常乐作乱的手指,暗道比起跟自己舞剑,乐乐似乎更喜欢管些闲事,此前的阴郁都好像消散了不少。
若是常乐知晓许应祈的心声,就会告诉她,吃瓜看八卦是每个人的天性。
不过许应祈不知道,常乐自然也不会说。
倒是许应祈冷静道:“不必担心,她已经发现我们了。”
“诶?”
常乐一惊,再抬头,就看到前方的花兰因陡然收住了前行的速度。所幸驾驭飞剑的是许应祈,竹雨剑也紧跟着不紧不慢地止步。
三人在半空中对视。
花兰因的目光在两人握着的手上顿了片刻,眯起眼睛,随后道:“你们跟着我是何意?”
许应祈看向常乐,她也不知道常乐为什么会跟着花兰因。
常乐默默看着天空,过了半晌,她才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好奇。”
“好奇……”花兰因哼笑一声,“你若是好奇,怎么不多花点心思在自己身上。听说你还没有领悟幻身吧?”
常乐默默地垂头,宛若一个被班主任教训的学生。
许应祈站起身,挡住了花兰因的视线:“她很努力,你不要这么说她。”
花兰因哼笑:“我就这么说她,怎么的?”
许应祈眯起眼:“我会很生气。”
花兰因感觉到了一股寒意,她想起此前被许应祈绑得像个蚕茧似的样子了。
她咬牙切齿:“你追在人家后面,人家可也不一定选你。”
说到这个,许应祈就不困了,她转身,双手按在常乐的腰上。
常乐刚发出一声迷惑的“诶?”,就被许应祈抱起,旋了个身,落在花兰因的眼前。
然后许应祈双手用力,把常乐按在自己的怀中,很开心,很骄傲,一贯冷然的眉眼都扬起来,透出一股傻里傻气的喜悦。
“师妹心悦于我,我亦心悦师妹。我们以后会是道侣。”
顿了顿,又补充。
“女朋友!”
她还记得当时常乐说的那句话。
常乐被这猝不及防的情话说得又是羞涩,又是尴尬,她的脚趾用力抓了抓,有把竹雨剑戳穿的动力。
而眼前的花兰因更是一脸无语,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只可惜这白眼宛若翻给了狗看,许应祈不为所动,一脸开心,见花兰因半天不动,又疑惑道:“你为何不说恭喜?”
花兰因:“我为何要说恭喜?”
许应祈沉默敛眉,这才道:“我曾有恩于你。”
居然以恩要挟自己的恭喜?
此前是谁高冷地说是奉了掌剑的命令的?
花兰因气笑了,非常不走心地道了句:“那我恭喜你啊!”
许应祈认真点头:“多谢,道侣大典的时候我们不会忘记请你的。”
不,还是忘记吧。
这是常乐和花兰因同样的心声。
不过经过这么一个插曲,此前隐约的剑拔弩张的氛围倒是缓和了很多。
花兰因又看了许应祈一眼,暗道,莫非她其实是个缓和氛围的天才不成?
但看到许应祈满心满眼都是常乐的样子,花兰因又默默地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她开口相邀:“既然相遇,不如去喝一杯?”
常乐点头:“好哇。”
许应祈欲言又止,但是想起曾经,还是没有阻止。
醉酒的常乐也是很可爱,醉了的话,就不让花兰因看到便是了。
花兰因在前方带路,竹雨剑紧随其后。
常乐并未好好地看过蓬莱宫,此刻随花兰因一路往前,凡眼中所见,当真是无处不精巧,植物也并非是凡间所长,漫步其中的,更有仙鹤、仙鹿,奔走飞行之间,皆带祥云。
虽有人工雕琢的痕迹。但这些灵植灵兽,所花费的灵石就不可计数,足见蓬莱宫底蕴之丰厚。
“蓬莱三岛,果真是不同凡响。”
“仙人之境,自然要不同凡响。”
三人终是落到一处山腰的八角小亭之中。
只见远山含黛,山谷中漫起青雾,若非风中还留有一点海风咸湿的气息,只会让人以为是在某个灵山深处。
花兰因拿出一壶酒,咚的一声放在桌面上,随后又拿出三个方盏,一一满上。
“喝吧。”
常乐拿起酒杯,嘴唇碰了碰,酒香浓郁,却辣的让常乐吐舌头:“好辣!也,也没有灵气?”
她抬头看着花兰因。
谁能想到,号称仙人之境的蓬莱宫少宫主,连凡人都拒绝登陆的地方,竟然会随身携带着这样火辣的凡酒。
“不好喝?”花兰因已经饮下了一大杯,她喝得有些急,酒水落下,沾湿了她胸前的衣襟。
常乐摇了摇头,把酒杯放在身前,不敢喝了。
她对自己的酒量还是有数的。
“不懂欣赏,这是来自北境的酒,够辣,才生得出热量,扛得住火力。”
花兰因哼笑了声,说道。
常乐好奇:“你是北境人?”
花兰因道:“我是蓬莱人。”
常乐:“哦……”
她眼珠转动:“你真的不管那个婢女的父母?万一他们陷入迷雾中,又或是有海兽出来吃了他们怎么办?”
花兰因:“你不是加了剑符么?”
常乐:“哦……”
原来她知道。
花兰因道:“你是来喝酒的,还是来问我话的。”
常乐的眼珠又转了转,正要回答。
花兰因道:“别说话,我觉得你说话,我会生气。”
常乐:“哦……”
她低头,发现眼前的酒已经被许应祈默默地换成了茶。她捧起茶盏,扭头朝许应祈笑笑,很开心。
许应祈见状,也对着常乐笑,也笑得很开心。
花兰因默默地按住了自己的头,捂住自己的眼:“……算了你还是说话吧,你不说话我感觉更不开心。”
常乐:“哦……”
她顿了顿,正要说话,许应祈先说:“先喝茶,润润口再说。”
乐乐比自己喜欢说话,要多喝水。
常乐笑眯眯地喝了光,这才看着花兰因牙酸的表情,笑笑:“那个孩子,似乎不像是自己愿意来蓬莱宫的。”
说到孩子的时候,常乐也有些感慨,她也到了叫其他少女孩子的年纪了啊。
花兰因喝酒的动作一顿,抬首看向常乐。
“我以为你会问我。”她说道,沉默了下,这才又道,“你还挺敏锐。”
常乐默默眨眼,自然敏锐,在她的那个世界里,拐卖是人人喊打的事情。
“蓬莱宫没有凡人,但需要修士,自然有大量的弟子游走在大陆上,去挑选苗子们入宫。”花兰因道。
常乐却道:“你们掳走旁人家的孩子?”
花兰因低声笑:“自然不是,有你情我愿的,我们会给钱。有不情愿的,我们会带走孩子,但也会给钱。”
“可是她不愿意。”常乐又说。
“那不过是暂时而已,眼下不愿意,十年不愿意,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曾经的情谊都会过去,更何况百年后回去,她的六亲不在。而她已经是个修士,足以傲视所有的凡人。她也终究会知晓,我们是为了她好。”
常乐正要开口,花兰因已经抬起了一根手指,对着她摇了摇,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说我妹妹对不对?”
“当初我有灵根,可以修行,她没有。我去了蓬莱宫,她留在尘世间。我断尘缘,她渡红尘,原本是一件美事。”
常乐有些疑惑地看着花兰因,花兰因的脸绷紧了些,看起来好似有些无情,就像是对着那个婢女的时候那样。
“但她不顾自己的命数,非要动用邪术修行,延长寿命。”花兰因托着下巴,似乎是醉了,“小丫头给我找事,否则的话,我又何必要与你斗一场。”
常乐偏了偏脑袋:“你莫不是后悔了?”
“落子无悔,我只是觉得麻烦。她本就应该死了。该死的人不死,她扬起的因果尘缘却牵连于我。”
花兰因道,她看着远处的山、雾,目光似乎透过这些看向远处的海,她说道:“所以我不喜欢凡人。那孩子的父母也是,他们若是明了,不强求,早早地重新生育子嗣,又哪有今日的事故。”
“有了新的孩子,自然就会忘记旧的孩子。”
常乐摇了摇头:“可是有的父母是爱着自己的孩子,无论花费多少时间、精力和金钱,都会去寻找的。”
这个婢女的父母是这样,她曾经看过的很多案件里的父母也是如此,倾家荡产,只为寻找到自己的亲人。
“不过是一时虚妄罢了。凡人时间何其短暂,何必非要如此执着呢。”
花兰因摇了摇头:“你也是,那孩子也是,似乎是会被眼前短暂的情谊所迷惑。但等到以后,你们有我,有我们师尊那么大的时候,就会明白,现在执着的,争论的,都不过是一场虚无。”
“我觉得你说得不对。”
常乐说道,她的眉眼间染上气恼的红,看着花兰因。
花兰因倒是有些好奇起来:“你竟是为了一个区区炼气期,两个凡人对我拍桌?”
常乐却不理会花兰因的话,她道:“人只要活着,就会有感悟,有喜悦,有依恋。有的人命长一些,有的人命短一些。但你们都是人。那既然你迟早会死,那你为何现在不去死呢?”
花兰因眯起了眼睛,她缓缓直起身:“你是以剑君弟子的身份在对我训话吗?”
常乐道:“我是以人的身份在与你说话。花兰因。”
花兰因没有说话。
常乐道:“你觉得凡人于你们而言,到底是什么呢?”
花兰因一声冷笑:“那凡人对你而言,又是什么呢?你们剑门不也不愿沾染凡人的因果吗?只不过我们做得更彻底一些。更何况,我们收养有灵根的苗子,给他们吃穿好生活,助他们脱离凡人,给与他们父母金银。我们因果已清。”
常乐站起身来,她已经不愿再谈。
她正要走,花兰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若是你呢,你又能如何做?你以为你负担得起所有凡人么?”
常乐道:“我自然负担不起。我也救不了所有人,可是我看到了,就会救。”
“就像救了那对夫妻?”花兰因道,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他们死劫已近。”
“但他们终究有了一线生机。”常乐回道,“我可以争得那一线生机,他们也可以!”
“那是因为你是剑君的弟子!不是所有人都是剑君的弟子。”花兰因冷笑道:“你负担不起所有人,你也无力承担所有人的因果。你只是满足了自己而已。”
常乐沉默许久,方道:“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对不对,可我知道你们这样的做法是不对的。”
“……你们说自己是仙人,所作所为,我却只看到你们连正视凡人的勇气都没有。”
说完,她拉了拉许应祈。
许应祈带着她上了竹雨剑上,两人直冲出去,像一柄锋利的宝剑一样,破开了蔓延在山谷的青雾,斩开一条笔直的剑道。
这剑光如此凌冽,剑光荡处,青雾畏缩不前,缓缓下沉。
原本雾蒙蒙的天空陡然变得清朗起来,露出了蓝色的天空,以及远处那片蓝色的海洋。
原来此处竟是离海水那样的近,近得可以直接看到那片海,以及在海水上划船的人影。
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青雾既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海浪的声音。
但现在所有的气息和声音都一下子落入了花兰因的眼睛里。
她看到海浪卷起,小舟上剑芒闪动,将他们稳稳地托住。
花兰因沉默地看着,默默地为自己再倒上一杯酒,低声道:“被发现,会一起死。我是为他们好,反倒是成了坏人。”
她说着,慢慢地将那杯酒饮尽。
这才摸出了一面铜镜,放在桌面上,跪下身,以灵力敲击镜面,垂首道:“师尊。”
“如何?”
花兰因便将她与常乐的话都说了出来,每一句都没有遗漏。
宫主的声音缓缓响起:“孤山剑门,真是好大的口气,好强的气势。”
“兰因。”宫主的声音悠远,“剑君的阴影已经太久了,而今正是好时机。我们必须确认,剑君到底是不是真的要死了。我要你在比试中杀死常乐。若剑门追责,我会将你交出去。”
花兰因落在地面的手骤然攥紧。
她躬身拜倒:“徒儿遵命。”
“我为天下修士谢你。”宫主的影像透过铜镜,只看到徒弟垂首的头,和匍匐的身影。
她开口,声音亦是显出了几分悲壮。
不知为何,花兰因却陡然想起了常乐的那句话。
“既然你迟早会死,那你为何现在不去死呢?”
她也很想说:“既然你这么想试剑君,怎么不亲自去剑门上试一试呢?”
但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因为她还不想现在就死。
她只是低头叩首,却在那瞬间,有些羡慕常乐救的那些凡人了。
但她知道,那不过是一时的羡慕而已,做修士,永远比做凡人更好。
因为弱者,是没有未来的。
而常乐还不明白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