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馔玉将手中的算盘放下,捏了捏自己的肩头。
“这里虽是偏僻,但东西倒都是好东西。长此以往或许真的能发展成一处大城。”
若是大城,那就要有道路,有城墙,有无数的人。
这里或许会变得越来越热闹。
“那几个家伙应该离开了吧?”钟馔玉问。
铜板在桌面上转动,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倒下。
崔渺然看了一眼卦象,声音平静而淡定:“已经离开了。”
“也不知下次什么时候才再见。”
钟馔玉道一声,她正要低头去看手中的账册,却听到外面敲锣打鼓的声音。钟馔玉站起身来,推开窗,看到外面张灯结彩,一群群人穿着新衣裳,面带笑容走过。
见面时人人拱手,喜气洋洋地道一声:“佳节将近,恭喜恭喜啊。”
“佳节……?”
高居云端许久的青蚨门少门主想了想,才想起这个人间的节气,发出了感慨:“啊,是已经快到新春了么?”
崔渺然站起身,身为一个卦修,她比钟馔玉更了解人间的节日:“还有一个月,就是新春。如今已是腊月了。”
她探着脑袋,看到远处温如玉站在街口,一群小豆丁挎着布口袋围绕在他的身边。
有一些小豆丁很粗心,布口袋的翻出来,露出了书卷的一角。
看起来都是温如玉的学生。
“先生再见!”
温如玉点头微笑:“我们节后再见。”
他站在人群中,就像个真正的平凡书生,融入人群。
钟馔玉托着下巴看着这一幕,她突然回过头来,对崔渺然说道:“今年我们就在这里过一个春节吧。”
崔渺然一顿,她看到楼下的灯火落在钟馔玉的脸庞上,她突然有些遗憾,看不清钟馔玉现在的模样。
于是她走得更近了些,近到她可以看清钟馔玉眼中的灯火,和那抹隐藏的,少见的羞涩。
“好。”
崔渺然轻声道:“我们今年一起过节。”
有的修士察觉人间,感受春意,有的人却在密林之间穿行。
一道飞剑贯穿了眼前长着獠牙,背生双翅的老虎的额心。
那老虎发出一声不甘的哀嚎,颓然倒地,激起飞扬的烟尘。
阿蛮低头,她的手抚摸过老虎的躯体,然后手一招,收了手中的剑刃,换了一柄小刀,手起刀落。
很快,老虎的皮肉分离,阿蛮捡起妖丹,跑到常乐的身前,举起那整张虎皮和妖丹:“姐姐,送你。”
常乐点头接过,她扫过上面的伤痕,尽数扔进储物袋里:“你的剑越来越快了。”
阿蛮的脸上浮出一丝得意。
“不可骄傲。”一旁的许应祈变幻水法,为阿蛮洗刀和洗手。
阿蛮点头,她看着许应祈,眼中闪过敬畏。
这招剑法是许应祈先演示的,阿蛮还记得面对那一剑的感觉,虽是一剑,却又好似四面八方都是那一剑,让人无处可躲。
不知何时她才能用出那样精彩的剑法。
水声哗啦啦地响起,冲刷干净阿蛮手中的血迹。
“接下来去哪里?”阿蛮问。
“去城里。”常乐回道,许应祈朝她看去,只见她的手指间捏着一道薄薄的剑令。
看到许应祈看着自己,常乐回道:“掌剑让我们去垭城一见。”
垭城在东洲,靠近剑门,是剑门最为靠北的一个城市。
她们如今也是在东洲,只是她们在最东边。
常乐和许应祈带着阿蛮一路往北,她们走过鲜有人群的山脉,直到山峦变得平坦,道路上开始有背着长剑行路匆匆的剑修出现。
无数道路交织在一起,朝着不同的方向延展开去,似乎永无止境。
阿蛮坐在飞剑上往下看,她已经很习惯这样的视线,再也不会因为惊叹而发出哇哇的声音。
风吹拂在脸上,有些冷,但入了道的人会渐渐地无惧寒暑。
“前面有座城。”
阿蛮忽道。
“那就是垭城。”许应祈回道。
既然叫做垭城,这城就是被两座山峰围在其中,是一处有着狭长低谷的地方。
飞剑刚一靠近,大阵就闪动光芒。阿蛮下意识地握住腰上的短刃。
常乐按住她的手,降下飞剑。
门口已经有剑修走了上来:“来者何人。”
常乐亮出了自己的令牌。
那剑修一看,急忙躬身作礼,手臂一展,将几人迎到一旁做记录。
常乐看到几人严肃的模样问:“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最近年关将近,城里面有些杂乱,因而管得严了些。师叔祖不必担忧。”
年轻的剑门弟子好声好气地开口,看向常乐的目光里带着好奇和钦慕。
那位剑君的亲传,万年来唯一的好运人。剑门上下谁不羡慕?
阿蛮左右四顾,她看到无数的人,推着独轮车,又或是商贾沿着深深的车辙走进高大的城门里。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笑容,虽然每个人都会被检查,却也没有交过城的费用。
修士们当然走的是常乐这边的通道,也排起了长队。
背着剑,冷着脸的剑修。
背着书箱的儒修。
推着拖车,提着大锤的器修。
更不用说青蚨门特色,那些背着货箱的货郎们。
他们赤着双足,笑眯眯的,与来阿蛮村中的货郎别无二致。
看到阿蛮打量他们,有货郎翻出了一块饴糖要递给阿蛮。
阿蛮急忙摇头,躲入许应祈的身后,抓着许应祈的袖子去看。
许应祈低头看一眼阿蛮,挪动了下身体,将阿蛮挡得严严实实。
“走吧,已经登记好了。”
常乐走过来,轻轻地拍了下阿蛮的后背。
阿蛮抬起头,看向常乐:“原来修士这么多么?”
常乐也抬头,扫了眼排队的那些修士,点了点头:“是很多,也各有各的不同。”
阿蛮点头:“确实不同。”
不是所有的修士都像海沙门,像那些她经历过的宗门那样。
阿蛮问:“为何修士与修士差别这样大。”
“因为人有许许多多的人啊,自然也有许许多多的想法。人有好人坏人,修士也有好修士和坏修士。”
常乐牵着阿蛮。阿蛮看了眼身边的许应祈,也伸手去牵许应祈的手。
许应祈顿了顿,低头看着阿蛮,再看着阿蛮另一只手,于是轻声叹息了声,还是牵起了阿蛮的手。
阿蛮开心地蹦了一下,她们走过长长的城墙,看到一片灯火的海洋。
常乐啊了一声,说道:“是了,今日是春节。”
阿蛮也跟着啊了一声,她当然知晓春节。但春节那么漂亮好看,满眼都是辉煌,却是她没有见过的。
她想起自己曾经满怀骄傲地带着常乐和许应祈看自己的村子。
和眼前的这座大城比起,他们费心打造的家,也不过如此。
阿蛮先是叹气,然后又扬起了脖子。眼下不行,那日后总能变成如这座城一样的大城的。
常乐和许应祈并不着急去找宋怀恩。她们先去了青蚨门,将虎皮虎骨和妖丹都卖了,换来的灵石丢到储物袋里,再系在阿蛮的腰上。
然后她们又去了修士成衣铺,给阿蛮换了一身新装。红色的圆领袍,织金纹路,收窄的袖口和小皮靴。两指宽的革带系在腰间,左手边别着阿蛮用惯的短刃,右手边是阿蛮新收的储物袋。
“一边是武器,一边是钱袋子。很好。”
许应祈看着阿蛮,满意点头。
阿蛮捏了捏自己的衣角,手指在上面滑动一下,仿佛被烫伤了似的,很快就收了回来。
上面看不到针脚,是仙人们用的,而不是凡人的手笔。
“走吧。”
常乐说道,她们迈出成衣铺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沉下来。这里是两山之间,天黑得比其他地方更快一些。
一声震动响起,阿蛮下意识地捏住剑柄,常乐按住她的手,道:“是烟火。”
“烟火?”
阿蛮疑惑地抬头,看到天空中炸裂开无数的火光,它们飞向高空,炸裂出无数的颜色,然后又如流星落下,再无踪迹。
蜑民没有土地,生活在海面上,从未见过这样绚丽的颜色。
她轻声道:“这也是仙人的手段吗?”
“这是凡人的。”常乐开口,她手指天空的某处,“那才是仙人的。”
阿蛮看过去,那里悬停着一只鸾鸟,翅膀如火光一般,尾羽长长地摇摆,就仿佛在天空里划出了一道彩虹。
它悠然自得地绕城飞行,每行经人的头顶处,那里的人群就会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阿蛮也发出哇的喊声,然后被常乐拉入了酒楼里。
这里是剑门的地方,自然有剑门的规矩。
三楼处是清雅的雅间,是为剑门的弟子准备的地方。
最里面的房门里,别有洞天。
常乐推开门,原本寂静无声的阁楼一下子热闹起来,无数声音传入了阿蛮的耳中。
劝酒的,吃菜的,热热闹闹。
然后静默。
里面的人转头看向常乐,然后再看看许应祈,最后看看阿蛮。
大家站起身,先是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师叔祖。”
再看着许应祈静默,带着憋笑又或是尴尬地喊上一声:“许师侄。”
其中有人尤其兴奋,阿蛮看过去,是一个手握折扇的女子。在她身边的古板女性有些无奈地按住她的头,对许应祈说道:“她喝多了。”
许应祈点了点头,关上门。
常乐有些惊讶:“你们怎么都来了?”
宋怀恩无奈叹气:“今日是春节,他们说要庆祝,所以就都来了。”
宋怀恩当太久的修士,忘记今日是人间重要的节日。其他的人虽然也忘记了,但不妨碍他们从古老的记忆里翻出这个理由当借口。
常乐笑道:“那就都吃吧。”
宋怀恩欲言又止,许应祈一锤定音:“先过节。”
老祖宗开了口,那还能怎么办?
吃吧。
酒上来了,菜也上来了。
两人坐了主位,又搬了个小凳子给阿蛮。
阿蛮被一众看上去很年轻,实际上不知道多大的人盯着看了一会儿。
有人看向常乐:“这是师叔祖你的徒弟……还是许师,师,师侄的?”
若是师叔祖的,那算下来,好像也应该叫师叔祖。
若是许师姐的,那算下来……似乎好像也是叫师叔祖?
大家的表情很扭曲。
想不到短短几年,就要有两人的辈分如此之高了。
许应祈很淡定:“都不是,这是我们的侍童。”
侍童?
且不说老祖你哪里有过什么侍童。
你见过拿天生剑骨当侍童的?
我们剑门什么时候这样豪横了?
公向明见才心喜,跃跃欲试地挖墙角:“孩子,我见你天资非凡,不若拜我为师……”
众人看向他的表情又是佩服又是着急,你怎么就当着师叔祖的面就挖墙角呢?
可若是当真被他挖到了那又如何是好?
岂不是白让他占了便宜?
阿蛮抬起头,摇头道:“我要做两位姐姐的侍童。”
唐欢微微睁眼,眯眼道:“两位姐姐?哼,其心可诛,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人都要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老祖宗!你想当老祖宗的妹妹,让我们怎么……呜呜呜呜……”
尉迟樗捂住了唐欢的嘴巴,朝其他人点头:“你们继续。”
常乐捂嘴偷笑,揉了揉僵硬的阿蛮的头。
许应祈提起筷子:“吃饭。”
大家回过神来,急忙道:“吃饭吃饭。”
席中有了小辈,还是老祖宗亲自带的小辈,大家还是纷纷解囊。
公向明叹息着给了一叠剑符。
唐欢笑眯眯地送了一把软剑。
尉迟樗递过来一块磨剑石。
宋怀恩低头,他的手指里握着一把剑鞘,递给阿蛮:“我见你短刃无鞘。利刃虽好,但过刚易折,还是要藏锋鞘中。”
于是阿蛮刚入手的储物袋很快就变得鼓鼓囊囊起来。
夜已深,远处传来了爆竹声,一声响起后,很快城中各处就都纷纷响应。
烟花飞入天空散开,唐欢推开尉迟樗,站在廊上,手中一挥。
一道巨大的火光直冲云霄,然后散出无数颜色,将整个城市照得犹如白昼一般。
众人欢呼声中,其余修士也纷纷效仿,有烟火的,有写着恭贺新春的字样的,造不出烟火的剑修们甚至还以剑阵浮上空中,剑光闪烁,犹如烟火盛放。
阿蛮的双手握在栏杆上,她仰头看着这天空的盛景,低下头,众人脸上洋溢着微笑,那也是盛景。
常乐走到阿蛮的身边,问:“你还不想改变主意吗?”
阿蛮的手收紧了些,她想了许久,然后摇了摇头。
“有修士在,有人会过得很好,但也可能会过得很不好。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太对,有人运气好会遇到好修士,有段好人生。有的运气差,会遇到坏修士,有段坏人生。我觉得有些不对,所以我还是不打算改变主意。”
阿蛮轻声道:“这里当然也很好。”
她笑起来:“谢谢你带我看到这里。”
才让她不至于太过绝望。
许应祈远远地看着两人的背影,耳边传来宋怀恩絮絮叨叨的传音:“老祖,我们按您给的线索,已经查了不少的地方,也挖出了几个毒瘤,目前还没有发现魔族有朝大宗泄露的迹象。但考虑到蓬莱宫的事情,或许只是我们没有发现罢了。”
“开春的会,你当真不参加?露个剑意也是可以的。”
许应祈摇头,她闭眼,微微感应了下本体那边的情况,说道:“现在不行。但我们会去看看的。”
宋怀恩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好吧……”
“还有一事。”许应祈传音道。
宋怀恩立刻正襟危坐,许应祈很少提什么意见,应是大事。
许应祈转头:“那些闲事办完以后,准备准备我和乐乐的道侣大典。”
宋怀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