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陷入了沉默。
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吃完,阿蛮抬起头来,双眼有些红。
“两位姐姐……我先回去了。”
阿蛮开口说道,她拉开房门,忽然顿了顿,说道:“待会儿我在外面等你们。”
常乐看着阿蛮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许应祈握住常乐的手,没有说话。
常乐转头看着许应祈淡然的表情,她顿了顿,忽道:“师姐可也曾遇到过这样的事和这样的人?”
许应祈想了想,她道:“自然也有的。”
“这世间总有许多不同的人,看重不同的利益,彼此行走一段,便分道扬镳。有的人或许能体面地道一声珍重,而也有的人离开也会还想再刺你一刀。”
她想起了许久许久前的曾经,一起欢笑的人,一起喝酒的人,一起说着未来的人。
虽然很多时候她仅仅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他们谈天说地。
后来有些人离开,有些人死去,有些人因绝望走向歧途,有些人也一直随在她的身后,直到他们也死去,改换一批新的面孔。
“你为什么不死呢?你死了就是英雄,所有人都会敬仰你,崇拜你,怀念你。而不是如现在这样畏惧你,憎恨你。”
“师祖,剑门得你照拂这么多年,也该给我们这些年轻人留点余地了。”
“老友。所幸此生我没有辜负你……”
“看来我是要死了,你怎么办呢?你还要活那么久,很辛苦吧?为了那么个虚无缥缈的愿望继续坚持下去么?”
那些人影如今的许应祈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模样,记忆里只剩下他们死前的话。
或是遗憾,或是愤怒,也有欣慰和欢快的。
可是连这些情绪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沉淀在记忆之海的深处,若是不刻意去想,也记不得了。
“师姐?”
常乐担忧地看着许应祈,她一下子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常乐,伸手去握住了常乐的手。
“我没事。”
许应祈说道,她低声说:“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是不喜欢的事情吗?”常乐道,额头贴住了许应祈的额头。
许应祈喜欢这样的亲近,她贴了贴常乐的脸颊,感受着对方的柔软和温度,这才缓缓开口:“有开心的,也有不开心的。不过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
而那些人,也都已经死了。
死了的人,她在意做什么呢?
常乐揉了揉许应祈的头发,许应祈有着一头柔软的头发,很柔顺,一点也不像她刚强的剑法和身姿,而如同她柔软的内心。
“以前的事就别想了,以后有我陪你呢。会一直开心的。”
常乐说道,她不知道师姐曾经经历过什么,但以后总有她陪着。
“嗯。”
许应祈应了一声,抬起头,张开手:“要抱抱。”
常乐失笑,她倾身,将许应祈抱了个满怀,又使劲亲了亲许应祈的头发,感觉怀里的人贴得更紧也更深。
常乐的心头也变得柔软起来,收紧了手臂。
“啊,看来我还是打扰了。”赵兼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无奈。
常乐转头,赵兼明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道:“我见阿蛮道友已经整装待发……”
“你要与我们一起走?”
声音从赵兼明的身后传来,阿蛮的话音冷硬,听得出来,她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常乐松开手,许应祈叹息一声,倒没有别的反应,只是站起身,与常乐一起走了出来。
阿蛮将手腕和裤脚都绑上了绑带,剑修可以以意御剑,但阿蛮却喜欢实打实的过招,因而在她准备动手或是杀人的时候,都会这样做,不让衣袖阻碍她的行动。
她的眉眼间再没有一丝笑意,眉锋如剑一般,拉直的唇角也如一把剑,每一处都在说明她的不开心。
赵兼明倒是没有旁的表情,只是道:“我们一起来到启城,我们的门派也素有渊源,更何况我也有想要看的东西,放心,我不会阻碍你们。”
阿蛮问道:“你想看什么?笑话吗?”
说到此处,她挂在腰上的细剑跳出一寸,滑入阿蛮的掌心里。
似乎只要赵兼明说出的话不合她的意,她就会立刻拔剑。
赵兼明摇了摇头:“我从不笑话每一个认真践行自己道途的人。”
他道:“我曾经就已经说过了,我在追寻永恒不变的道途,公义、道理,听上去永恒不变,可是人心易变。我游历大陆,也只是想要寻找这么个答案罢了。”
阿蛮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
赵兼明露出了一点无奈的笑容:“我的老师和好友也曾这么评价过我。但或许是我确实有些乱七八糟吧,想不明白,也学不会放弃。”
阿蛮转过头:“随你,只要你不阻碍我。还有你遭遇危险时,我也不会救你。”
“自然自然。”赵兼明急忙开口,见阿蛮不置可否,顿时露出了笑容。
阿蛮便不再理会赵兼明,只是看向了常乐。
“就是现在了?”
常乐问道。
阿蛮的手紧了紧,若是可能,她当然希望永远不要去面对,似乎只要不面对,就没有这回事。
但她知道,此事不是逃避就可以解决的。
因而她点了点头:“就是现在。”
常乐道了声好,她们走出房间,来到楼下。
掌柜此刻还在柜台处待着,看到几人的模样,眼瞳微微一缩,似乎想要说什么。
常乐转过头看向掌柜:“会给你带手信,算是答谢。”
掌柜的眼微微睁大,立刻露出了笑容来,躬着身道:“多谢几位前辈。”
常乐和许应祈的修为是他远不能及的,那么阿蛮和赵兼明很可能也隐藏了自己的修为。
因而掌柜的态度极为谦卑。
待到几人离开,小二凑上前,悄声道:“掌柜,不告知城卫么?”
“告诉什么,有什么好告诉的。”掌柜一巴掌拍到小二的头上,虽然眼下看不到常乐等人了,但他的声音还是压低了许多。
“这一看啊就是来寻仇的。哼,启城里这样的事还少么?”
“你放心,她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副城主的眼皮子底下。若是她们真的表现出了能力,说不定还会常住在启城中呢。或许还有的是我们求教人家的时候!”
小二寻思了一番,点头应是。
掌柜的摸了摸自己的胡须,露出一丝自得的笑容来。
启城没有宵禁,但城中都是修士,也没有什么夜生活。此刻天色已晚,城中已不见人影走动。
偶尔有神识扫过街面,应是城卫所为。
若是修为更高一点的人,则完全可以察觉到神识从容躲开。
这也是一种无形的规则,若是想要做点什么事,首先就要打得过城卫。
若是毫无顾忌,证明来人修为比城卫更高,城卫上前也无用,不如不管。
阿蛮在城中走了一日,对地形的熟悉远超常乐。她带着几人疾行,很快就来到了一处小院前。
这座小院在城的外围,并不靠里,周围人家也不紧密,闹中取静,是一处很好的隐匿之地。
看得出来是精挑细选的地方。
此刻小院的门口挂着灯笼,显然里面有人,但听不到一丝声音漏出来,说明上面设有隔音的结界。
“敲门?”常乐问。
阿蛮摇了摇头:“随我来。”
她说着,纵身而起,落在墙头,手指轻轻一点,只见指尖处现出一道微光,上面竟是一道小小的法阵。
赵兼明眯了眯眼,轻声道:“金锁阵。”
这是白鹿书院的阵法。
常乐看了一眼赵兼明,与许应祈对视一眼,暗中点头。
赵兼明认得此法,说明他确实与白鹿书院有关。
阿蛮虽然一直跟着常乐和许应祈,但温如玉教过她,钟馔玉教过她,甚至崔渺然也顺手教过她。
她不曾拜师,所学甚杂,此刻所用的正是白鹿书院所传金锁阵的一种变式。
为解锁之意。
她转头,朝几人招了招手。于是常乐他们也跟着落在了墙头。
阵法解开一道小洞,里面的声音顿时传了进来,是饮酒和吃喝的响动,还有吹拉弹唱,以及妇人的笑声和劝酒声。
常乐转头看了眼阿蛮。
阿蛮的表情并不好看。
她转身重新封好结界,然后轻飘飘地落在地面,犹如一片不起眼的落叶飘散在黑暗中。
门口守卫的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往阿蛮的方向看了一眼,但他什么都没有发现。
因为阿蛮此刻已经不在原地了。
她绕过了守卫,绕着小院转了一圈。
小院说是小院,也是一个两进的院落,其实并不小。
塞得也满满当当的,厨娘、侍女,虽然都有修为,但也不过是炼气而已。
看着很是热闹,大家低头做事,有人叹息道:“我已是修士,原以为来到启城还会有所不同,却不想做的却是凡人的活。”
“做凡人的活又如何,如今每月都有灵石丹药入账,还可以继续修行呢。”
“也是,除了大宗门以外,我等散修去哪里都一样。”
几人低头说着话,很快话头就落到了其他地方。
阿蛮耐着性子听了几句,只是一些家长里短的故事,她很快就失去兴趣,转头离开。
常乐随着阿蛮打转,她见阿蛮先将周边摸了个清楚,这才转头朝主屋走,点了点头,传音给许应祈:“阿蛮这孩子挺谨慎的,不错。”
许应祈点点头:“放心了吧。”
常乐闻言,又看一眼许应祈,心道自己虽然什么都未说过,但师姐还是猜到了自己的念头。
她们两人手牵在一起,见微安稳地待在剑鞘之中,安静异常。
这一次,或许见微连出鞘的机会也没有。
阿蛮确认了人以后,就将守卫击倒,然后推开了门。
门内的人顿时一顿,有人站起身来呵斥道:“你是什么人,可知道这是新任城卫指挥的家中么?”
阿蛮大步走进房中,唇边挂着一丝冷意:“城卫指挥,赵富贵,你确实富贵了啊。”
她看着房中的酒肉,人群,美妾。
里面有她认识的人,也有许多她不认识的人。
而坐在首位的则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看上去很是憨厚老实,却已经是金丹修为了。
其他人先是一愣,有人担忧地看一眼阿蛮,又看一眼赵富贵,有的人悄然摸向自己的腰间,而有的人则已经往后缩了缩。
更多的人则是满眼不解。
“陈良、汪驱。”阿蛮一一点名过去。
被她点名的两人都是一愣,随后默默地低下头去。
“还差了三人,李若,白鸿远和任春华去了哪里?”
阿蛮点的三个人,其中任春华是其中的领袖。
有人的唇动了动,什么话都没有说。
赵富贵道:“他们都死了。”
他的声音平静,看了眼其他人,挥了挥手:“无关的人都下去吧。”
常乐看一眼阿蛮,只要阿蛮开口,她自然会将所有人都留下。
但阿蛮只是侧开了身子,她看着那些人带着疑惑或是仓皇地从自己眼前走过,忽道:“小院里的结界我改了,今日无人可以出去。你们的声音外面也听不到。”
众人先是一惊,有人不信邪地看一眼手中的通讯器,失声道:“我的尺素简用不了了!”
“我的传音鹤也不行!”
有人恼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将我们困在此处杀尽吗?”
说完,他手中现出了武器就要上前。
阿蛮转过头,她的眼睛已是通红:“你是打算送死?”
刹那间,一股杀气迫来,那血腥气息仿若实质,那人的武器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在启城的人,当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可就算是他们,在面对阿蛮的时候,也觉得仿佛面对什么嗜血的凶兽一般,升不起反抗之意。
这个看上去娇俏的姑娘,到底杀了多少人?
众人悄然无声,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赵富贵叹息一声:“还是统领厉害。”
阿蛮哼笑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赵富贵沉默片刻,方道:“有查探死在城主府里的,也有非要继续,不顾我们的阻碍,所以被我们杀死的。”
他当真是毫不顾忌。
阿蛮叹了一声,看向赵富贵:“如此说来,你是彻底投诚启城了?”
“投诚这个说法并不准确。”赵富贵说道,“我不过是找到了更好的生活。”
他说着,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被灯火拉长,投在墙壁上,如同一道厚重宽大的墙影。
“八年前我在渔村读书,温先生教我们良禽择木而栖,我至今不忘。”
阿蛮笑:“所以启城就是你的良木?”
赵富贵看着周围,然后开口道:“难道不是么?统领,我们已经是修士了,我们靠着自己到了金丹,放在哪里不被人崇敬尊重重用呢?为何我们还要为了那些寿岁短暂的凡人而拼命?那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阿蛮问:“还有呢?”
赵富贵有些无奈:“果然瞒不住统领大人。”
他压低了声音:“启城中有能让修士生育的秘法。”
他看着阿蛮:“作为修士,生儿育女,建立修士的家族,荣光永存。统领,这样有什么不好?”
阿蛮气笑了,她道:“身为修士,不求大道,身为人族,不庇佑同胞。”
“你可当真是,好大的格局。”
“好厚的脸皮。”
赵富贵的脸皮微微一抖,终于露出了怒意。
“统领大人,我敬你是统领,只想与你讲讲道理,从未想要害你的性命,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