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富贵手臂一展,一把九环大刀顿时从墙壁处飞起,落在他的手中。
他的手臂微微一沉,将大刀扛在自己的肩头。
刀身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上面的铁环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他看向阿蛮一行人,面露遗憾,说道:“统领大人,我知晓你身边有同伴,也只想给她们一个教训,好让她们知难而退。我既没有通知上峰,也未对其他人提过你们的来历。我们理念不同,难道就不能就此好聚好散么?”
他说得很是诚恳,配上那张憨厚老实的模样,显得尤为真诚。
若其他人不暗自挪动呈现出包围之势的话,或许常乐还会相信。
常乐暗自想着,她侧头去看阿蛮。
她知晓阿蛮虽然是一个坚强的孩子,却也是一个顾念旧情的孩子。
否则当初的话,她完全可以随自己去往剑门,做一个逍遥的大宗弟子,而不是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她有些担心对方会真的一时心软。
“哈,哈哈。”
阿蛮忍不住笑了,她仰头看着房梁,手按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笑得浑身颤抖,声音嘶哑,只是手一直盖着自己的眼,看不出眼中到底是有泪,还是笑。
也看不出她是愤怒还是悲伤。
她慢慢挪开手,拔剑指向赵富贵。
“任春华是一个警惕、机敏,谋后而定的人。她办事,从来没有出过错。唯一的弱点就是,她总是太愿意相信自己人。”
她曾经随意地提起过,对方微笑着回她:“若是连身边人都不信,那也太可怜了。”
可是事到如今,可怜的人又是谁呢?
“所以,是你杀了她,是么?”
赵富贵的脸色沉了沉,他没有反驳,只是上前踏了一步,说道:“看来,我是无法劝动统领了。”
一言落下,他脚下用力,砖石立刻崩碎,这力道让他猛然拔起,挥刀朝阿蛮袭来。
九环大刀顿时响起一片哗啦啦的声响,勾人心魄。
这赵富贵远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憨厚,他的大刀上别有乾坤,以声音引动魂魄。
须知在生死之斗中,一点分神,或许就是生死之隔。
随着他的动作,四周的人也都扑了上来。
赵兼明看着左右的人,轻声道:“这也是阵法。以人为阵,能发挥出比高一阶的能力。只是有些残破,看来本不该仅是这几人……”
说话间,许应祈伸手拎起赵兼明的后领,嫌弃地将他往上一抛。
赵兼明哎哟一声,手忙脚乱地抱住了房梁。
房梁上积了不少灰尘,灰尘扬起,惹得赵兼明打了好几个喷嚏,他哎呀哎呀地叫唤着,头还是坚定地探出来,想要看看那以人为阵到底是如何用的。
只是他才看了一眼,常乐就已经与许应祈一起落在了房梁上。
“两位前辈你们怎么也上来了?”
赵兼明疑惑地问道。
常乐道:“这是阿蛮的事,我觉得她想要自己自己来解决。”
说着,她翻转手掌,微微用力,气浪足以将想要往上攻的人尽数扫下。
仅仅是这一招,就足以令所有的人心生恐惧,抬起头看着他们,却迟迟没有发动。
常乐叹息了一声:“他们已经被这座城驯化了。”
低阶的修士不能对战高阶的修士。越是高阶的修士就越有为所欲为的权力。
拥有权力,摆弄比自己低级修士固然让人有一种凌驾一切的快感。
但这种层级分明的规则,则会隐隐地刻在所有人的心头。
在他们意识到常乐的修为高于自己的时候,哪怕他们手握利器,也失去了反抗的意识。
常乐发出了一声叹息,转头去看阿蛮那边。
阿蛮已经金丹,而赵富贵也是金丹,两人灵气相撞,激起的气浪将屋顶都要揭出去。
许应祈抬起头,挥了挥手,一股沉甸甸的灵气压下来。整座房子虽然在两人的激战里发出咯吱咯吱,不堪重负的声音,但依然完好地屹立着。
能来这里的人,都是阿蛮精挑细选,也都是随她一同作战,经历生死,信得过的那些人。
她能喊得出每一个人的名字,她微微侧头,躲过身后的一剑,看到那张咬牙切齿的脸,喊出对方的名字。
“汪驱,汪老幺。”
那人年纪并不大,到渔村的时候才十八九岁,他是家中的老幺,是被家人护送过来的。
一路走来,父母先死了,跟着是兄长,然后是姐姐。
唯独他好好地活着,因为他有灵根,差一点就被抓走。
他是老幺,说自己身上有全家的性命,他曾跪在阿蛮的身前,垂着头说道:“我没有亲人了,以后愿为统领的马前卒,任由驱使,我要改名叫做汪驱!”
阿蛮曾皱眉道:“当真是好难听的名字!你那几句掉书袋的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汪驱嘿嘿的笑,摸着后脑勺:“温先生教书,我听了几句。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啊,我以后就叫这个好不好?”
阿蛮摇摇头:“随便你。”
此刻那总是冲她傻笑的人咬牙切齿,在她喊出他的名字的一瞬间,他的剑颤了颤,又咬牙喊道。
“我们总不能做一辈子的凡人!我们已经是修士了,我们可以有更好的生活!我们这样做有什么错!!”
阿蛮扫过王良和赵富贵,她道:“你们也是这么想么?”
王良的脚步微微一缩。
赵富贵横过刀,大步踏前,他的声音厚重有力,他原本就是这支小队的二把手。
他说道:“不错,我们就是这般想的。”
说完,他抬头看向了房梁上的常乐。
常乐道:“你们的事,我不会过问,若你们赢了,我会放你们生路。这也是……阿蛮的意思。”
她的声音缓缓沉下来。
于是赵富贵立刻转头看向了阿蛮。
阿蛮点头:“不错,这就是我的意思。”
赵富贵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看来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阿蛮摇头,她抓住自己的剑,剑似乎也感应到了阿蛮的心意,发出细弱的嗡鸣声。
她说道:“你们既然想要永远做修士,那自然得按修士的规矩做事。这线生机……是你们抛弃的。”
她会在此地杀死他们,按照修士的方式。
赵富贵听出了阿蛮的意思,他的脸色沉了沉,说道:“统领,好大的口气啊。”
他的九环刀颤动得更厉害,声音越发响亮,他看了眼其他犹豫的人,厉声道:“你们犹豫什么?不是她死,就是我们死!”
众人闻言,默默看向阿蛮。
阿蛮道:“他说得不错。”
众人脸色微变,汪驱低声道了声:“得罪了。”
阿蛮低笑一声,手中并不留情,长剑直指向汪驱。汪驱慌忙挡住,他咬牙反击。
阿蛮道:“这才对啊。拼尽全力,我也才能安心杀死你们。”
众人闻言,脸色更是一沉,手中也不再留情。
赵兼明低头看着,沉沉一叹,说道:“可惜。”
常乐挥手将房梁上的灰尘都清除掉,然后道:“可惜什么,无非都是自己选的道路。”
赵兼明叹息一声,说道:“确实如此。都是自己选的道路,瞻前顾后,确实好没意思。”
他说的正是那个叫做陈良的人,他一直在最后掠阵,做一些看上去用力,却并没有用尽全力的动作。
阿蛮一剑刺去,陈良手中双戟碎成碎片,他跌落在地,大声哭道:“统领,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啊!李姐死了,白哥也死了,任姐还要继续查,我们难道真的拿命去跟元婴的大能去斗吗?”
“我们也没有想要害你们的命。我们就是想选一个新的生活。”
他是其中年纪最小的那个,一直都是被照顾的人,此刻被阿蛮一身煞气地对着他,他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我们没有做错什么啊!”
阿蛮的剑停顿了一下,她轻声叹了声:“是,你们没错,只是你们已经选定了道路。按照修士的行为,我想要杀你,可以不问你理由,也不需要律法去约束。”
只因为她比他强。
她说道,长剑往前一递,陈良的双眼微睁,眉心出现一道血洞。
他张了张口,双眼还含着眼泪,随后他的身体软下来,栽倒在地。
血液慢慢浸出,在地上流出一道蜿蜒的痕迹。
只是没有人在意这些。
她的剑是成年时常乐与许应祈送的,阿蛮用了很久,用得很顺手,杀了许多人。
就如同现在。
那把剑已经染上了一丝红,飞动时就如一道红线一般。
阿蛮的剑已经落在了汪驱的颈项,汪驱颤着身子,闭了眼睛。
他听到了阿蛮的一声轻笑:“没有求饶,不错。”
他想,这还是第一次听到阿蛮夸赞他。
只可惜,也是最后一次。
头颅落下,滚落在赵富贵的身前。
赵富贵垂下身,捧起了汪驱的头,他看向阿蛮,沉声道:“你当真是不留丝毫的情谊。”
“你杀任春华的时候,也是这般对她说的么?”
阿蛮道,她扫了一眼汪驱的身子,那身子因为太过紧张,尸体并没有软倒,反而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像是在恕罪一般。
阿蛮甩了甩剑,甩去上面的血,她的面上带了丝倦怠:“真的很没意思。”
赵富贵闻言,脸色微变,他猛然抬头,看向了房梁上的三个人。
赵兼明叹了口气:“这到底是我白鹿书院的术法。下一次麻烦换一个传信的术法。”
常乐也道:“你们在这里办的是你们的私事。我答应留你一线生机,但你找外援,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阿蛮抬眼看了眼旁观的三人,又转头看向赵富贵:“你果然总是喜欢耍些花招。”
赵富贵不再说话,他将大刀舞的虎虎生风。
阿蛮叹息道:“你身形过大,舞起刀来时,近身处总有漏洞。任春华素来殚精竭虑,为自己人着想,她曾拜托我,想要为你补上这个漏洞。”
赵富贵微微一顿,又道:“多说无益。”
“确实。”
人已经死了,她曾经的想法,念头,都已经随风消逝,不会再出现。
生者唯一可以做到的,也只有杀尽眼前该死的人。
阿蛮挥剑,剑意随心而动,是厚重且热烈,迟缓又充满灼热之感。
她曾在海中练剑,在海底的压力挥剑。却在火与血之中悟道,她的剑也是如此,既有分海之重,亦是如海底的火山那般,沉默地燃烧着。
火光陡起,赵富贵的身躯在火光中抖动,犹如舞蹈一般。
他竟是没有求饶,只是看向了阿蛮,沉声道:“我……错了吗?”
强大的人就不该被束缚,就应该获得应有的一切。
这种想法,错了吗?
“这是你选择的道路,我是用你选的道路来终结你。”
阿蛮的声音远去,赵富贵的脑海里闪过了许多画面。
“任姐,如今我们已经打草惊蛇,再这么继续下去,只怕我们也会被暴露。”
年长的女性转过身,她素来温柔的脸上浮出一抹坚毅之色:“我会带人前去,你们就留在这里。我们还没有完全暴露,只要你们不出现,他们就不会查到你们。你们只需要等到统领来,一切就都会结束。”
“任姐,这样值得吗?为了那些凡人?他们的命根本不值一提,你的性命比他们更重要!”
“啪!”
赵富贵捂住了自己的脸,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
女人皱着眉头:“你如何说得出这样的话?他们与我们一样都是人!”
都是人吗?
赵富贵走出房门,他看到有人在欺辱一个修士。他大步走上前,那人察觉到了他金丹的修为,于是急忙低头叩首,极致卑微地求饶。
他随手挥走了那人,此后数日,那人都无比谦卑地送来各种器、灵石、金银,美眷,生怕赵富贵会对他不利。
“赵富贵?副城主大人欣赏你的修为,你只要愿为他所用,在这座城中,你尽可以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这是他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他是一个很有力量的人。
他本就有极好的天资,头脑又聪明,若不是他父母三言两语被一个路过散修所骗,将他送去做那散修的弟子,从此吃尽了苦头。
只是他已经晚了许多年,虚耗了很多年。他已经做不到曾经想过的那样,成为一个大能。
但副城主给与他的条件又让他心动起来。
他做不到,他的子孙可以做到。
为凡人而战是战,但是凡人命那么短,百年后谁还记得你是谁。
可是一个修士的家族就不一样了。
百年千年,谁说自己的家族不能成为如孤山剑门那样的大宗门呢?
在蜑村那么憋屈,明明他是一个修士,为何却要与凡人遵循一样的律法,受到管制?
他在启城里行走,收获到的都是敬畏的眼神。
他想自己早就该过这样的生活,而蜑蛮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一个天资太过逆天,因而充满了虚妄的理想的小姑娘的过家家罢了。
那么,他的选择是什么?
是过上他应该过的生活?
还是继续陪一个小姑娘做梦?
这一点也不难选择。
但他还是想了很久,想了很久很久。
直到他将刀送入任春华的身体。
“你……”
他还记得任春华不可置信的脸。
她定定地看着他,然后低声道:“统领知道后,会为我复仇的。”
他回道:“不会,因为统领会醒过来,认可我。”
因为人都是自私的。
而现在,火焰灼烧着他的皮肉,带着一股焦味。他看向冷漠的阿蛮,问出了那句话。
得到了那个回答。
赵富贵整个人散开,就此灰飞烟灭。
阿蛮垂下头,腮边缓缓滴下一滴泪水,落在了那捧飞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