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轻飘飘地落下,许应祈落在她的身边,手里还拎着赵兼明。
赵兼明想要开口说什么,但常乐一挥手让他闭了嘴巴,然后跟许应祈打了个手势。
许应祈点点头,三人悄悄地退出了房间。
房间外嘈杂的人群陡然一顿,看到两人后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有那些承受力不好的人就已经浑身颤抖着瘫软在地,惊恐地看着她们。
似乎她们下一刻就要把院中的人杀尽一样。
在人群之中,一个侍女站了出来,她看向常乐三人,微微一福,说道:“几位大人,我家主人他们可是……”
常乐道:“死了。”
那侍女的表情里流露出了一丝伤感来,这让常乐有些疑惑。
她细细地打量着侍女,见她脸上的哀意并不是假装,于是问道:“你们依附于他们,受他们盘剥,听闻他们死了,为何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那侍女也没有想到常乐会问她这个问题,先是一愣,随后道:“主家曾在仇家手中救了我。我依附主家,可主家死后,我们这些人的命运恐怕只会比现在更差。”
“真是有趣。”
赵兼明不知何时解开了常乐的术法,他走到常乐的身边,抄着手笑道:“比起更凶恶的未来,宁可将就眼下的盘剥。因为现在的一切是可以忍受的。”
常乐看向赵兼明,没有说话。
此时,大门打开,阿蛮走了出来。
她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表情,看着眼前的所有人。
“你们不会死。”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我会成为你们新的主人。”这是她说的第二句话。
众人呆愣地看着阿蛮。
阿蛮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他们。
她的表情淡漠而平静:“现在都动起来吧,把里面打扫干净,我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说完,她看向常乐等人,给了她们一个眼神,然后抬脚走向一旁的偏房。
此前她打探院落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这里,这里打扫得很干净,但没有人住。
她推开门,左右四顾,果然在一旁的书架处看到了熟悉的痕迹。
她确认了心中的想法,这里曾是任春华居住的地方。
不知为何赵富贵保留了这里的一切,打扫得很勤快,却也没有更改这里的陈设。
或许是因为心中有愧,也或许因为不敢面对。
但不管如何,这里的氛围让阿蛮的心中陡然一轻,她放松下来,坐在一旁:“随便坐吧。”
她的表情里带着一丝迷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随后她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三人,准确说是常乐和许应祈。
她们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了十年,可以说常乐和许应祈就是阿蛮最为亲近的人。她虽然从未真正的拜师,但在她的心中,却早就将两人当做了自己的师尊。
她相信她们,犹如相信自己。
“人为什么会改变呢?”她满是迷茫地问。
她的手微微收紧,轻声道:“汪驱因为灵根不错,差点被抓走,是他的父母兄姐以性命将他送到我那里的。”
“王良年纪最小,是我蜑民渔村的人,从小就在温先生那里听讲,学了许多的道理,大家也都对他很好。”
“赵富贵虽是后面加入的,他是个散修,走投无路流亡到我那里。他说此生不知道为了什么而修道而活着,可是救下人,听到他们说谢谢,似乎心中就有了一点落实的点。他说自己想要做一个大能,大英雄。”
她仰头看着昏沉沉的房梁,低声道:“他们都有不变的理由,也没有人对不起他们。可为什么他们却那么轻易地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呢?”
常乐没有说话,而阿蛮只是睁着迷茫的眼睛看着上方,低声说道:“是因为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人与人天生就不同吗?难道能力强的人就注定要奴役弱者吗?还是因为他们仅仅是害怕死亡呢?我应该怎么做才好?才不会让今日的事成为常态呢?”
常乐还是没有说话。
赵兼明却开口了:“你看这世间,有无数的人,也有无数种想法。我也想了许久,找了很久的道理。后来我终于明白,人总是被眼前的利益所诱,去做出符合自己利益的事。他们所有的理由不过都是为自己去寻一个更好的借口罢了。”
“以唯一的一种思想去束缚他们,不让他们产生其他的念头,又以足够的利益去诱惑他们,让他们为你所想的事而拼命奋进。”
他叹息着:“人性本恶。我虽不愿承认,但我经历的一切都足以说明了这一点。利用他们的本恶才能做到你想要做成的事。”
阿蛮没有回答,她的目光闪动。
而许应祈则道:“若你足够强,强到天下都只能听你的声音,只能遵从你的规则,按你说的去做,也可以做到你想要的那样。”
常乐有些无奈地看向许应祈,这个说法她已经不止一次听过,甚至也认同过。
赵兼明则笑了声:“这个天下能强到那个地步的只有一个人而已。而能强到那个地步,说明她并不在意其他事。既然如此,也不会花费时间去做这位小道友想要的事。”
许应祈皱眉,张嘴,然后闭嘴。
赵兼明说的是谁,自然是高居剑门的那位剑君。
许应祈作为剑君自然可以反驳,但她也明白,虽然赵兼明说得没有证据,却也是有道理的。
阿蛮的心中第一重要的事情不是修行,否则的话她完全可以抛下一切随着自己和常乐离开。
离开后她的修为也一定会比现在更加精进,基础打得更加牢固。
说不定日后真的可以成为天下第一人。
当然也不可能比得过自己和乐乐,因为她们不是人。
但那样的阿蛮就不是眼下的阿蛮。
因而许应祈不再说话。
阿蛮低着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赵兼明忽然转头看向了常乐:“道友还未说出你的想法。”
常乐回看着赵兼明:“我的想法重要么?”
赵兼明道:“对旁人或许并不重要。但我偏偏是个好奇心很重之人。我的法子在与人性本恶,这位道友的法子则是霸道,天下只能听她的。道友与这位道友形容亲密,但到底不是一人,我看你也并非服从于她,因而应是有自己的想法。”
常乐便叹气一声,说道:“你的好奇心未免太盛。”
赵兼明不好意思地笑了声:“我这个人总是太过好奇,老师与朋友总是因此而斥责我,修为也因此无法精进。”
常乐闻言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轻易地解开自己的术法,显然并非是修为不好。
但他并没有丝毫掩饰的意思,目前看来也没有敌对的苗头,看上去只是如他而言,是个好奇心过分浓烈的书院弟子。
正因为此,常乐才没有理会他。
阿蛮闻言也朝常乐看来,目露期望。
常乐道:“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你要保护的是大多数的普通人,还是修士呢?”
阿蛮道:“自然是普通人。”
“既然你倾向弱者,那首先要定下一个公平的规矩。然后是威慑的手段。最后是可以达成制衡的局面。”
常乐回想起此前世界里的那些东西,因为时隔太久而有些模糊,回忆起来的时候需要费点心思。
她皱着眉头,开口道:“人总是会死的。哪怕是这个世界的最强修士。”
许应祈默默地看了常乐一眼,常乐疑惑回望,许应祈又转过脸去,道:“乐乐说得对。”
天地灵物自然也迟早有离开的那日,不过比照人类的尺度或许那叫做与天地同寿罢了。
但她们也迟早会消散,所以乐乐说得不错。
常乐又继续道:“继承的人也总有自己的想法,不一定按照最初的那个人想的去做。就算最初那个人可以活很久很久,但他也不一定是永远英明,也会犯错。”
赵兼明朝常乐看过来,轻轻点了点头,感慨道:“道友说的不错。”
“你说人性本恶。”常乐转头看向赵兼明。
赵兼明的眼睛微微眯了下,点头道:“不错。”
“可你又说人总是在变。”
赵兼明微微一笑:“是,这也是我说的。你是觉得两者矛盾?不,人总是在变,他之恶事,或许放在长远看是善事,或许从另一人看是善事。一个嗜血成性之人,或许也会因为一个念头去救助人。”
常乐道:“但是恶是什么是不会变的,善是什么,也不会变的,不是么?”
赵兼明闻言沉默下来,他定定地注视着常乐。
常乐道:“有了永恒的恶作为对标,你就知晓善是什么。混沌的人,在极端的两头摇摆,今日是圣人,明日是恶徒,但其实重要吗?”
赵兼明问:“不重要吗?断定人是善是恶,由此判定他是生是死。”
常乐摇头:“不,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我们不是高高在上的评判者,不需要审判这个人,而只需要审判他的行为就可以。所以哪怕是审判者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孩童,也足以断定他一个行为的对错,根据规则知晓他的刑罚。”
“善行应该嘉赏,恶行应该惩罚。就是这样简单。”
“你既然要维护普通人,需要的不是道德与良心,而是法令和规则。”
话说到此处,赵兼明已经明了,威慑是什么,制衡又是什么。
“制定规则很简单,可重要的是身而为人,最高明的修士为的是求长生久世。而普通人,普通的修士和凡人又求的是什么呢?”
常乐说道,她按住了自己的心口,她从另一个世界来。那个世界当然也不完美,但它提供了一个长久的规则和答案。
这个世界的凡人太苦,太随波逐流,依附于一个个宗门,长久而麻木地活下去。纵然有阿蛮这样的人,拉起了一批人,但为了对抗修士,她也一定会启用修士。
那么今日的事情就一定会不断地发生,一再地发生。
因为修士不知为何而战,只能为自己而战。
人魔大战时,他们尚且可以说为了全人族,但只有人族的时候,他们只会陷入无尽的内斗里。
凡人的感激也不过是对一个新的庇护自己的庞然大物的感恩。
哪怕阿蛮自己不承认,她其实也是一个修士,而且是一个得了很不错传承的修士。
到了最后,阿蛮建立的也不过是另一个大型的宗门。
这与阿蛮想要的世界完全相反。
阿蛮低声道:“普通人求的是什么……”
她看向眼前的三人,轻声道:“普通人求的是什么呢?”
许应祈摇了摇头,她一出生就不是凡物,甚至不是个凡人,她自然不知晓。
赵兼明面露思索,他总爱将许多事想得很复杂,总爱去探寻其中的缘由,他自然也不知晓。
常乐沉默不言,她知道些什么,但那是来自她的世界的经验,因而她保持了沉默。
只有阿蛮不同,她出生在这个世界的最低端,她看过许多苦难,也曾试图反抗,也曾走上云端,去看远处更为广阔的世界。
其实凡人和修士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普通人。
他们既无法拥有财富,也无法去追求最顶级的修士向往的大道。
“是公平啊……”
她低声道。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不公平。
身为凡人时,她只想要一个公平的对待,为什么凡人就要如同猪狗一样被奴役呢?
身为修士时,她也想要一个公平。凭什么不同的修为就能获得特权呢?难道他们身处如启城这样的地方时,不也如凡人一样的处境里么?
以往她只有个模糊的念头,而今这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
她心绪激动,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她转头,手抚摸过自己的长剑。
“我会打开结界,面见副城主,顶替赵富贵的职位。”
常乐道:“你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要如何做?”
阿蛮点头:“是我让他们来这里的,他们没有办成的事,自然要由我来完成。”
她说道,看向常乐:“姐姐,你们之后就出城吧。”
常乐没有说话,赵兼明却已经开口:“你想一个人掀翻一座城?”
阿蛮沉默,可是这种时候,沉默就是一种默认。
赵兼明又道:“若你是炼虚,或是合道,或许可能,但你现在连元婴都不是。”
“你这只是一种蛮狠和冲动罢了。”
阿蛮道:“我没有冲动,起码现在没有。”
她会那样想,那样做,自然有她的底牌。
常乐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