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杀不了那两人,为何不杀了那只鸟?”
启城的外面,树梢的枝头,黑影的声音低沉沙哑。
风吹过,黑影身上的烟也随之舞动,像是燃烧的一段焦炭。
此刻夕阳已经西下,启城内外被染上了血色,是夕阳的颜色,也是城里大火的颜色。
赵兼明叹了口气:“那只鸟的情况,你我都清楚,要是那么好杀,又如何会留到现在。你杀不了,难道靠现在的我,就杀得了吗?能给她们添一点麻烦,就已经是最好不过。”
他说着,看向远处的那座城,不知道是在看城里的人,还是那些他看不到的景色。
黑影不再说话,过了片刻,他才道:“既然这也杀不了,那也杀不了,为何不杀掉她们身边的那个小丫头。”
他说的是阿蛮。
赵兼明的眼睛眯了起来:“我只是好奇。”
“你哪里来的那么多好奇?”黑影哇呀呀地喊,随后道,“不过是那家伙养出的弟子,有什么值得你好奇的。你已经杀过那么多她的弟子了。”
“剑君纤尘不染,目下无尘。她的弟子好管闲事,正义感过强,却也像剑门的那些自以为正义的愚蠢之辈。偏偏教出了一个手段不忌,有着愚蠢理想和雷霆手段之人。”
赵兼明开口道。
“我欣赏她杀人的果决,以她的年龄,杀起人来又快又稳,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近信任的下属与战友,她也杀得很果断,很干净,很漂亮。因为任何人情都越不过她心中的那道线。我相信,哪怕犯禁的是那两位,她也一定会拔剑杀人。”
赵兼明说道,带着几分伤感:“这样的好孩子,怎么偏偏成了她们的弟子。她应该是我的弟子才对。”
黑影蹲下了身,他道:“从前我就觉得你是个疯子,如今看来,你果然还是个疯子。”
他说着,目光落在城中的人上,伸出了猩红的舌尖,舔舐着自己的唇瓣。
他是一具黑烟,那红色的肉舌就仿佛是黑影里裂开了一道缝隙,从中露出的肉虫。
“我饿了。”他说道。
赵兼明道:“我是人族,救你已经是踏着底线的事了,我不会替你找食物的。”
“哼,你说出这话也不会脸红。”
黑影哈哈大笑着,他陡然飞起,黑烟猛然涨大,犹如一只长开肉翅的巨大蝙蝠,朝城中扑去。
“不必你来,我自己会找吃的!”
话音方落,只见无数道剑光亮起,切割开黑烟。
赵兼明缩了缩身子。
此刻的黑影被无形的丝线连接关联着,在空气中时聚时散,暴怒的声音响起,犹如天边卷起的闷雷声。
“是谁!是谁!!”
随着那剑光,许应祈的身影缓缓出现,她的怀中还抱着熟睡的阿蛮。
她抬起头,唇边绽出了一个笑容:“找到你了。”
黑影凝成一个虚虚的影子,空气中还有细碎的黑烟朝着黑影聚拢:“人族,可恶的人族。你以为这样就能杀我吗?”
“你手中的那把剑,就算再锋利,能切得烟尘,切得开影子吗?”
“蠢货。”
赵兼明压低了声音,同时将自己的身子也压得更低一些,藏在了叶面中。
他不再使用灵力,反而是抱住了树干,一点点地往下挪动。
这个姿势虽然很丢人,很难看,但是最为安全。
因为他已经将自己的灵力波动压制到了最低。
前方有那个蠢货在吸引注意,如他这样没有灵力波动的存在,在修士的神识里,不过是树枝上的一只松鼠,地下爬动的蚯蚓,不会引来修士的注意。
许应祈确实没有朝他所在的方向投上一眼。
她只是微微抬眼,看向了黑影,然后抬起了剑。
竹雨剑在她的手中绽出如青竹一般清幽的颜色,这把剑生得极为好看,也十分的雅致。
让人想到江南时节那绵绵不断,牵连成丝的绵绵细雨,以及被细雨所打湿浸染得极为滋润的翠竹。
不知何时,天空似乎也下起了雨,无尽的细雨。
竹雨剑在这细雨之中越发的翠绿,越发的滋润。
黑烟也似乎在这细雨里被打湿,扬起的烟雾渐渐的迟缓,削弱。
黑影陡然抬起头,雨丝落在了他的眼中,带来一点刺痛,而这丝刺痛无穷无尽,像是一道连绵不绝的剑意。
这时的黑影才察觉,这哪里是忽然下起的雨水,而是剑意,一张由剑意织就的剑网,无数的剑光就是这牵连成丝,成了无穷无尽的细雨。
它们如雨水那样切割掉黑影身上的烟,不停的割裂,切碎。
如同江南润物细无声的雨。
黑影终于察觉到了什么,他陡然暴起,雨也变得越来越密,越来越急。
由一场细雨变成了暴雨。
面前的黑影更加庞大,像是某种海底张牙舞爪的怪物,他奔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雨势渐急,它们落在黑影身上,发出咄咄的声响,像是与什么坚硬的东西撞击在一起。
深蓝色的液体从黑影身上落下,浸染了泥土,发出恶臭的气息,然后又蜿蜒朝外流淌。
黑色的影子已经越来越小,越来越碎,它们不停地被切断,再切断,再切碎。
残存的影子扭曲汇聚起来,成了一道极为锐利的尖刺,猛然朝许应祈的方向袭去。
剑意不停地削碎,又被撞开,空气中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响声,连接成一片,像是站在江南漆黑的屋檐下,听着雨水击打瓦面时发出的声响,接连不断。
最后那道尖刺停在了许应祈的瞳前,力竭而止。
然后碎裂开,被剑意切成了无数连肉眼都看不见的碎片。
而那道庞大的黑影也碎裂开,轰然倒地。
许应祈的额头上缓慢地滑下汗珠。汗水落在她的眼中,她不适地轻轻眨了下眼睛,于是那滴汗珠就此落下,像是她流下的一滴泪水。
要控制这样一场大雨,对许应祈如今这具身体和修为而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的剑滑下来,撑住了她的身体。
她转头看一眼睡得很好很开心的阿蛮,叹了一声:“睡得倒是好。”
可她还是没有把阿蛮放下。
在启城的周围,最为安全的地方,除了在常乐的身边,就是她这里了。
“得赶快处理干净,乐乐还在等我。”
许应祈皱着眉头,离开常乐她很不乐意,所以她要尽快处理掉其他事。
她扬起了声音:“出来!还是说你也想比一比我的剑快,还是你逃的快。”
赵兼明叹了口气,从树丛里钻了出来。他的身上都是树叶的碎屑和尘土,看上去格外狼狈。
他低头拍了拍自己身上,然后道:“道友,我什么也没有做啊,你也是看到了的。”
“你与那魔族的化身是什么关系?”
许应祈问。
赵兼明摊了摊手:“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我真的就只是好奇心太浓而已。”
剑光指向了赵兼明的咽喉:“不必多言。去了剑门,自有分辨。”
赵兼明眨巴着眼睛:“当真不能放我一马么?”
许应祈已经不再理会他,她走过去,足尖轻轻地挪动了下,一个留影石就露了出来。
赵兼明见状,忍不住控诉道:“你,你什么时候这么奸诈了?”
许应祈抬起头,目光注视着赵兼明,在赵兼明的面容上巡游。
赵兼明只是求饶:“当真不能放过我一码么?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
许应祈道:“你认得我?”
赵兼明笑嘻嘻地:“堂堂剑君,谁不认得呢?”
他的脖子猛然一缩,剑光已经擦过了他原本所在的位置,在他身后,一棵碗大的树木应声而断,倒在地上。
赵兼明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对许应祈笑嘻嘻地说道:“剑君,这可不兴杀人灭口啊。”
他的眼睛眯起来,像一只狐狸:“虽然不知为何剑君不愿意对自己的道侣说出真身,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毁去留影石,放我一马,我也不会到处宣扬剑君的身份如何?”
回答他的,又是一道剑光。
只是下一刻,只见阵光闪动,赵兼明就已经不在原地。
“剑君这具分身修为不够,也支撑不了太久时间,还是早日回去的好。”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和得意,散落在树林间。
许应祈的神识落在树林之中,只能迷迷糊糊找到一个影子,却无法锁定他的位置。
若是再要细找,却只觉得神识深处传来一股痛意,无法再凝神。
这是因为方才强杀了那个魔族的关系。
赵兼明笑声传来:“多谢剑君方才出手,为人族解决魔族一员大将。赵兼明就此拜别。”
那声音渐渐飘远,再无踪迹。
许应祈脸色难看,那家伙此前利用魔族让她的灵力耗得差不多,然后又语言拖延,让她的注意力转移,没有察觉他提前布下的陷阱,竟然被他这么逃脱了。
许应祈看着那颗留影石。
留影石还在转动,将方才的一切都录了下来。
这是乐乐提前准备好的后手。
许应祈微微叹了口气,删去了留影石里最后一段影像,转身离开。
乐乐还没有传来消息,也不知道她那里如何了。
那只鸟妖……
此刻的常乐还在地下室,束缚鸟妖的锁链不知为何断开,那鸟妖也不顾其他,只是盯着那妇人。
虽然这鸟妖修为高,但因为眼见没有太多神智,又身上带伤,这才让许应祈去应付外面。
鸟妖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顿时雷光闪动,对准妇人。
常乐挥剑救下妇人,见妇人微微喘了口气,道了声:“多谢。”
“无需谢我。它为何就盯着你?”
常乐说道,她抬眼看向鸟妖。
鸟妖的目光还是对准妇人,它的双翅已经折断,只能勉力撑住自己的身躯而不倒下。
方才那招用了太多灵力,它的鼻尖喷出两道烟,大口喘息,显然也是消耗不浅。
妇人沉默着,她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儿,沉默不言。
“杀……”
鸟妖的眼中闪过一丝黑气,它以断翅作为支撑,朝着常乐的方向猛然袭来。
常乐伸剑挡住,见微的剑面与鸟妖的嘴尖撞击,顿时火光四溅。
见微极为锋锐,这鸟妖的妖身也当真是坚固无比。
鸟妖眼中瞬膜闪动,翅膀陡然扬起,顿时平地起风声,风刃如刀,袭向常乐和她身后的妇人。
常乐挥动见微,剑光闪动,一一挡住风刃,她头也不回,随手为妇人铺下一道结界,为她挡住风刃。
随后剑尖微挑,直刺鸟妖的眼睛。
瞬膜眨动,挡住了常乐这一刺,但那一剑带来的危机感也让原本陷入癫狂的鸟妖将仇恨对准了常乐。
这自然也是常乐的目的。
既然说不通,打就打服好了。
一时间,剑光陡起,这鸟妖是雷属性,速度又快,境界也高,若是寻常遇到,常乐倒还真不好打。
所幸眼下它已经半残。
鸟妖昂首鸣叫一声,额上的那缕长羽随之扬起,黑烟开始扬起,笼罩住鸟妖的全身。
“……魔气?”
常乐的表情沉了下来,见微甩动,骤然爆发出火焰。
剑光闪动,火光随剑光而起,犹如在此黑暗之中升起的一轮太阳。
这是以剑火升出的火光,燃尽鸟妖身上渐渐析出的黑烟。让这些烟尘也如照见阳光的影子那样消散开去。
鸟妖无法飞起,它扬起头,眼睛却无法直视这轮烈日,只能发出悲痛的叫喊声。
就在这轮烈日下,常乐落下,她手握剑鞘直接甩出,剑鞘能容得了见微,自然坚固无比,就如一张长棍那样,直接甩在了鸟妖的脸上,将它甩在了一旁。
长喙砸在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鸟妖头昏眼花,剑火陡然将鸟妖包裹。
鸟妖在其中发出惨烈的呼喊声。
常乐落下地面,转头朝妇人看去。
“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妇人将婴儿抱得更紧了一些,躬身行礼,她的身子有些颤抖。
许平也是元婴,她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了元婴修士,却不想原来元婴与元婴之间差距竟如天地。
待她整理好心中所想,抬起头来,瞳中陡然一缩,大声道:“仙人,你,你身后!”
常乐回转过头,只见火光中那庞大的身影渐渐直立,随后崩散,露出更为瘦小,却也更为完整的身影。
剑火没有烧死这只鸟妖,反倒是助它涅盘。
常乐唰地抬起剑,既然剑火灭不了它,那寒冰如何?反正天地万物,她总归有的是手段。
剑尖往前一送,那鸟妖双翅收拢,卡住了常乐的剑尖。
常乐的表情有些奇异,被这么一只鸟用出了空手夺白刃的姿势,而且还如此标准。
这让她这个剑鞘精都有些不习惯,毕竟她自己都很久没有用过这样的招数了。
“老祖饶命。”
鸟妖的眼中瞬膜眨动,已经不见黑气,它头顶的那根长羽立起,犹如一根呆毛,两颊红晕在一旁,看上去极为可爱,它口吐人言:“我们是一家人啊。”
谁跟你是一家人啊!
“我是白鹤的小孙孙啊!”
好吧,那确实是一家人。
常乐有些无语,她下意识地回望身后的妇人,只见她后退一步,目光惊诧,手掌却下意识地按在了丹田上。
鸟妖的声音响起:“老祖,她身上有我的妖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