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闪过一道剑光,飞快地自窗前掠过,常乐推开了门。
在她的身后,宋怀恩对着其他宗门的宗主和长老们落下一句话。
“那么就这样吧。残害同胞,与魔族勾结,证据确凿,无论哪一样都是我人族不能原谅的大罪。尤其是当下。”
一句话,就是定了唐门的未来。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反对。
因为剑门已经证明了他们的实力,哪怕剑君不在,剑门依然强大。
不止是这一代的顶梁柱,就连强盛的未来也已经注定了延续。
“人才辈出,令人羡慕。”
有人沉沉地看着常乐往前行走的背影。
阳光落在她的身上,犹如为她镀上了一层明亮的金光,就如她已经注定会辉煌的未来。
作为剑门辈分第二高的师叔祖,她有权力参加这一场这个世界最为顶层的谈话。
天空中闪过一道浅黄色的影子,稳稳地落在了常乐的肩头,紧跟着,一个黄影扑了过来,飞起的影子立刻远离,远处传来鸡飞狗跳的杂乱声响。
最后的胜利者稳稳地落在了常乐的肩头,扬起了胸膛,发出嘲笑声:“区区小黄杂毛妖,人形都不能化,还敢扑我?”
正是玄凤。
而那可怜巴巴的黄影则是被穆有枝带过来的小白。
常乐朝小白招了招手,看着它欢快地跑来,低头在自己的手指上凑了凑,委屈巴巴地呜呜叫。
玄凤跳起脚来:“居然还要告状,好小心眼的狗!”
宋怀恩走近,手指在玄凤的头顶轻轻一弹。
玄凤浑身僵硬,却不敢动弹一下。
“师叔祖,这只鸟妖怎么办?”宋怀恩手指一勾,将玄凤从常乐的肩头接过来。
师叔祖的肩膀,是你应该待的吗?还有他们剑门的狗,也是你这个小鸟能踢的吗?
他看着小鸟,小鸟缩成一团,不敢动弹。
宋怀恩又退了一步,落在常乐身后一个身位。
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是跟着主人的大总管。
“说了要把它送回去。”常乐说道,“……对了,我带回的那人,体内的妖丹如何了?”
宋怀恩闻言,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小鸟,手指轻轻地捏了捏那蓬松的毛发。
玄凤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声音都在抖。它可是亲眼看到了宋怀恩是怎么杀人的,因而它的声音也越发的可怜而颤抖起来。
宋怀恩点头,道:“我已经委托了药宗,听说是有些希望的,或许需要一点时间。”
玄凤闭上的眼睛动了动,立刻谄媚地叫了两声。
常乐皱眉抬步:“好。”
宋怀恩点头,他道:“师叔祖那招天地道符的剑术,记得记入藏经阁。”
常乐又点头:“好。”
轻咳声同时传入两人的耳中,是传音入耳。
声音也很熟悉,是山主在提醒着他们两人。
宋怀恩面色不变:“我会束之高阁,不让外传。”
常乐有些无奈,心道这话我都不信,白鹿书院怎么会信。
但咳嗽声没有传来,这便也是一种默契。
他们共行了很小的一段路,抬首时许应祈已经站在路的尽头,朝他们两人看过来。
宋怀恩露出了一点浅笑,说道:“那我走了。”
常乐嗯了一声,身边就已经没有了宋怀恩的气息。
常乐加快了脚步,朝着许应祈的方向扑去。
许应祈一把接住了常乐,她侧头贴了贴常乐的脸颊,面上露出了微笑:“谈得如何?”
这次的会议,许应祈的级别不够,修为也不够,自然没有参与。
常乐本也不想去,但是在许应祈的一句“你要去”的话里,以及其他人期盼的眼神里,还是去了。
在那些漫长的说话、打机锋里,常乐已经很不耐,她能听懂一些,听不懂的也有宋怀恩贴心的解释。
可是她还是有些坐立不安。
或许是因为许应祈与自己待了太长太久的时光,久到让她觉得好像两人天生就应该是在一起的。
她很不习惯,既不习惯宗门的人说的话,也不习惯换了说明的人。
“唐门背叛人族,罪无可恕。”
常乐说道:“我们这十年所查证之事,也都直接说了,并无遗漏。众人一致认定,此乃邪道,不可为,若有迹象,杀无赦。”
以雷霆之势灭了那个冒尖子的头,然后再将整个事情迅雷一般揭开,众人不管是碍于道德也好,还是碍于其他也好,都会表达反对。
由此借势将这行为定了性,哪怕再有心思的人,看了唐门的结局,以及剑门所展现出的实力,都会掂量一下自己。
许应祈嗯了一声,她倒是没有露出太多的表情,她们俩一起并肩走在一起。
剑舟之上没有建筑和门窗,所有的弟子都坐在剑舟上,自然不适合密谈。
唐门的堡垒已经变成了一团废墟,哪怕是清理出来也会花费很大的力气,自然也不适合作为密谈。
这里是音宗的飞舟,设计雅致,流云围绕在她们的身边,也能听见乐器响起的声音。
常乐道:“走吧。”
许应祈应了一声,两人随剑光而起,朝着剑舟的方向飞去。
与唐门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曾经偌大的宗门,已经倒塌散开,成了一片衰败的景象。
常乐扫过那些景色,收回了目光,轻声道:“其实与我们这十年来看到的很多都很类似。”
只是那些死亡是在普通人的身上。
可是人死了,谁分得清是修士还是凡人呢?
都化作一捧白骨,落入泥土里,来年春发,泥土里生长出枝丫,也不会有人分得清谁是谁。
剑舟上无所事事的剑门弟子们在切磋。
常乐看了一眼,正是阿蛮和萨仁图雅。
她们两个人,一个凶猛得像是雪山上的老鹰,一个蛮横得像是山林里猛虎,剑声和剑意将围观的众人逼得退了一步又一步,直到看不下去的长辈落下一道结界才算好。
“……这两孩子怎么打得都这么狠?”
关键这两孩子都跟自己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一个还是自己教出来的。
常乐默默地反省了自己,应该跟她没什么关系吧。
许应祈笑了声,她说道:“打得不错,跟小白一样好看。”
小白一下子竖起了耳朵,尾巴甩动,胸膛挺起来,很是威风。
它在战斗中也贡献了许多力量,嗅觉绝佳,为很多不能查探的弟子们提供了不少助力。
常乐摇头:“你就宠吧。”
一时不知说的是人还是狗。
说话间,比试也落下了帷幕,阿蛮心疼地看着手中剑的缺口,说道:“我不如你。”
萨仁图雅哈哈地笑道:“我是天才嘛,不过你也不错。你不要伤心,你比我小上许多,过上几年应该能更厉害。到时候我们再来打过。”
阿蛮闻言,她笑了几声,却没有回应萨仁图雅的邀战,只是道:“我会记得你的。”
萨仁图雅有些疑惑地看着她,道:“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剑门吗?”
提到剑门,阿蛮的眉心舒展开,露出了一丝怀念。
她在剑门读了三个月的书,其实没有出去过一次,可是她还是对那个地方有亲切和怀念。
或许那是她的师尊们所在的家。
只可惜,那不是阿蛮的家。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萨仁图雅皱起了眉头:“那你要去哪里?”
阿蛮扬起了头,她说道:“我离家已久,现在是回去的时候了。”
萨仁图雅啊啊了几声:“你不是剑门的人啊!”她说着,又露出了遗憾的表情,“好吧,你回去……我们交个朋友吧,你有没有尺素简?来加个联系方式……我会记得来看你的。你的家不远吧?”
阿蛮咧开嘴,露出了笑容:“我有尺素简,我的家有点远,但也不是很远。你把我当朋友,我也会把你当朋友的。”
她一句一句地回答着,跟萨仁图雅一起,头抵着头,互通了讯息。
然后她抬头,朝常乐的方向看过来,笑着朝常乐和许应祈跑去。
“姐姐!”
她的声音很大,传到萨仁图雅的耳中。
萨仁图雅茫然抬头,然后转头对身旁的封三剑道:“她叫师叔祖姐姐,那我得叫她什么?师父你当初说你是这一代辈分最高的那个,你骗我。”
封三剑捂住了耳朵,不去理会这个小徒弟了。
她本来确实算是辈分最高的那个,谁知道师祖会收徒呢?而白鹤的辈分再高也高不出师叔祖去,她又有什么办法。
常乐看着阿蛮,也冲她笑了笑。
几人转身朝着远处走去。
她们看着流云如水一般被剑尖冲开,流淌在她们的身边,她们看见远方的宝船宝光四溢,她们看见盆地里一片狼藉,泥土都仿佛被揭开了一般。
空气里的血腥味淡了一些,但依然有。
她们没有再往前,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一切。
风吹起了常乐和许应祈的衣摆,让她们像是与世无关的仙人。
她们是仙人,但是阿蛮不是。
阿蛮的衣袖和裤脚永远都窄小收紧的,她的剑永远在腰上可以随手取出的位置,而不是背在后背。
阿蛮的手轻轻地捏紧,她开口:“姐姐。”
阿蛮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像一张绷紧的琴弦。
光是听就能感觉到她现在也如这样一张弦一般紧张。
常乐转头,她看向阿蛮,声音温和。
她道:“你想说什么?”
阿蛮张了张口,又闭上。她的手指也在张开又合拢之中。
她对着萨仁图雅时,说得很轻松自然,但是面对常乐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才好。
她转头去看那些流云,身后传来剑门弟子们说话的声音,远处不时有剑光闪过,那是还在交战的人。
“我已经离家太久了。”阿蛮说道。
“我走时,村长说,她可以还活三十年,为我撑三十年。可是她已经开始老了。”
阿蛮又说。
常乐于是道:“你要走了吗?”
阿蛮抬起头看着常乐,她张口,眼泪却一下子滑落下来,从她的脸颊上一直滚落到泥土里。
她一直跟着常乐和许应祈,跟了很久,一开始的时候,她需要依赖常乐为她解决杀不了的敌人。
渐渐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可以握着剑往前,不再需要常乐了。
但那种不需要也仅仅是一种假象。
因为她知道,常乐和许应祈永远都在她的背后,随时准备好护住她。
她就像个被呵护好的孩子。
可是当一个快乐小孩的日子总不能永远下去。
村长等不了那么久,那些建立起来的城市,那些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人,也都等不了那么久。
阿蛮垂下头,她说道:“是,我要走了。”
她道:“十二年前,宋掌剑曾经来过蜑村,他看了我,与我定下了一个约定。我要随在阿姐们的身边,去查探剑门不能查探的人族与魔族的隐秘。他答应在必要的时候,剑门会成为凡人的支持,为我顶住来自其他宗门的压力。”
这件事,她没有对常乐和许应祈说过,此刻她抬头去看两人的表情,却见她们依然平静,不知是早就知道,又或是仅仅只是平静而已。
“那么代价呢?”常乐问。
阿蛮道:“在以后,我的野心里也永远会有剑门的一席之地。”
蜑民的村子变成了城市,城市又牵连着城市,无数的凡人,修士被分派出去,走遍这片大陆,去深入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宗修士们无法深入的隐秘角落里。
这些浩如烟海的消息又被整理归拢,回到阿蛮的手中,带着她们踏遍了两洲,去搜索然后剿灭。
这只是一层的代价,更深的代价则是,若阿蛮当真达成了她的心愿,这个世界里有了一个凡人的国度。
那么这个国度从立国之初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它与剑门的联系。
剑门可以借由这个关联,掌控它,不让它脱离自己的控制。
这些道理常乐一开始或许不懂,但是她如今也渐渐地懂了。
她伸手过去揉了揉阿蛮的头发。
阿蛮已经长高了很多,但或许是因为小时候的苦难,也或许是因为她的父母就不高,因而她的身高还不如常乐。
常乐想,明明是一个很娇小,应该被人保护的孩子。
“你已经想好了吗?”常乐问。
阿蛮点头:“我知道什么是代价,但若这是姐姐所在的剑门,我也会很开心。”
常乐叹息,她从不干涉阿蛮的决定,但是这一次,她却想要劝一劝:“你真的不打算与我一起走么?我可以收你为徒,以你的资质,或许日后会成为很了不起的大能。”
阿蛮笑起来:“像萨仁图雅一样?”
常乐也笑,她回道:“她见你也得恭恭敬敬地喊你一声师叔祖。”
阿蛮说道:“那样的未来也很好。”她的眼睛很大,也很亮,唇弯着,露出了一颗可爱的小虎牙。
“不过我早就已经决定好了。阿姐,我想要试一试,我想要一个凡人能稍微喘口气,直起腰,能稍微感觉到世间还有公平的世界。”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很亮,比说起常乐给予的那个未来时更亮。
常乐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弯下身来,看着阿蛮的眼睛,说道:“那我们也定一个约定好了。只要你和你的继任者能够一直坚持下去。我就来做你威慑的手段。”
因为她可以活很长很久,因为她也已经很强。
她可以去维护一个小孩可笑的梦想,她想,因为那样的世界,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