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劫雷,只算伪渡劫。”
许应祈轻声道。
但常乐却看着眼前的山长,她实在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只剩下浓重的的哀色。
“竟是你们。”
“书院弟子们又该做何想?”
山长抬起头,他的表情里带着些许讶然,随后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尊者第一反应是我书院,这实在让我感觉欣慰。尊者虽与我等不是一族,却一直挂心于我等,实在是让我感到钦佩。”
常乐沉默片刻,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赵兼明,手用力握紧了见微:“你不让开么?”
“我为何要让呢?”山长也随之转头,发出了一声叹息。
“我书院弟子,自建立起便是为了人族大义而生。我等广开书院,不分高劣,都是为了人族的未来。”
“两位尊者。”山长抬手行礼,说道:“我此前便已说过,白鹿书院中,此前他就已经做过书院院长。而他的行事,无愧于书院之名。他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我人族气运,他变成如今这样,终于得偿所愿。有他负世而立,我有何不满,又如何不追随?”
常乐沉声道:“所以你们就由着他这样颠倒黑白,挑起气运之战,然后将自己推上渡劫高台!!他这样做法,与那魔主又有何异!”
常乐咬住牙,她看着眼前油盐不进的两个老头,实在是气到了极致。
“常尊者这样说话,我可就不乐意了。”
赵兼明笑道,他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的碎衣。一旁的山长见状,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件书院衣裳,双手递上。
赵兼明接过,手一扬,将那充满书院风格的长袍披在自己身上,这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普通的书院书生,就如同他们此前第一次见面的模样。
只是那个严肃的书生脸上发丝垂落,多了几分不羁。
“人是会变的,人的性命也实在太过短暂了。”
赵兼明看着常乐和许应祈,露出了微笑,他转头看向许应祈:“我以为剑君应该最为了解这一点才是。”
“人的性命何其短暂,哪怕是修士,合道也不过两千年。哪怕人族之众如恒河沙数,能抵达合道的也不过那寥寥无几的几人。”
“时光会消磨一切。仇恨、理想、志气。同道之人,共行一段后,他的继任者或许就会全盘推翻最初的想法。而你的践行者,也会在时间的消磨下,将尊敬变成仇恨,将理想化作贪婪。”
赵兼明看着常乐不耐的表情,伸出手指来,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额角,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我在书院里待了太久,难免会沾染上书院好为人师的毛病。总是想要说教一些什么,说明一点什么,再教会旁人一点什么。”
一旁的山长双手笼在袖中,躬身行礼不语。
赵兼明却不理会常乐,只是转头看向许应祈:“剑君,你在人世万载,看够了这些改变,是否也感觉到厌倦?”
许应祈没有说话,她在人间枯坐万载,当然知晓赵兼明说的是对的。
她抬起头,看向赵兼明的眼睛:“那又如何?那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他们选择,他们也为之承担责任。生命总会自己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路。”
“我并不认同剑君的看法。或许,这就是我与剑君最初也是最深的区别。”
赵兼明躬身道,他的广袖一甩,下方的废墟,连同魔主的尸体一起尽皆化作尘埃。他再甩广袖,那片尘埃顿时散开,露出下方平整而夯实的土地。
赵兼明卷起长袍,落在地面上,悠然坐下,伸手一摆:“还请两位一同与我论道。”
常乐下意识地看向许应祈,打前还论道,这个操作常乐还是第一次见。
许应祈按了按她的肩头,道:“去吧。”
可是这样有必要吗?又为何要论道?
常乐有些不解,但她看到许应祈沉着而严肃的表情,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与许应祈一起落在这方平台上,席地而坐。
山长和玄恩两人分列赵兼明的后方。
他们似乎持晚辈之礼,并不上前。
察觉到常乐看向他们的表情,赵兼明笑道:“他们是晚辈,而如今我身负渡劫之运,自然可以代表他们。”
常乐的目光落在赵兼明的身上。
赵兼明看看常乐,又看看许应祈:“还未恭喜剑君求仁得仁。”
许应祈勾了勾唇角,抬起眼来:“你也求仁得仁。”
“不错。”赵兼明抚过自己的胸口,叹息道,“我此前并未想过会有人愿意将分身化作本体,实在是我的不是,剑君不是常人,愿不该以常人来判断才是。”
许应祈沉默不言,过了片刻方道:“你与我不同。你的渡劫,也与我的渡劫不同。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自然是终结这场可笑的气运之战。”
赵兼明放下手来,他的双手撑在他的膝头,探出头,双眼之中仿佛发着光亮一般,目光灼灼地看向许应祈。
常乐的眉头皱了皱,这副模样有一种狂信徒一般的狂热,让常乐很是不喜。
许应祈只是侧头看了常乐一眼,伸手抓住了常乐的手,然后道:“你拿到魔族的气运,就能终结气运之战吗?”
“当然不是,我还没有这样愚蠢。”
赵兼明的身子往后一仰,笑起来,他的表情里带着一丝得意:“我想要终结的,是真正的气运之战。其实很简单,若这个世界上,没有妖族,也没有魔族,只剩下我人族,那自然没什么气运之战了,不是吗?”
闻言,常乐忽然抬起头来,看向了山长。
山长长长的,垂落的白眉微微颤了颤,朝着常乐点了点头。
常乐惊呼道:“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你在妖族时挑动妖族内乱,在魔族时又挑动魔主吸引气运……”
“是,但又不是。”
赵兼明道:“妖族的神兽之血日渐稀薄,如今的妖王不过是一个天生不足的玄凤,已经不足为惧。”
“而魔族这般,自己耗了大半气运和未来,也已经不足为惧。若是人族直接挥军而下,覆灭两族不过是手到擒来之事。但我要的,不是千年或是万年的和平。而是人族此后立于此世,是唯一的灵性,是此后直至灭世的,属于人族的时代和辉煌!”
他说道,双手微微张开,如同怀抱苍天。
他缓缓放下手来,看向两人:“人族的性命太过短暂,人族的灵智也需要有人引导、教育,人族的前途总是需要智者为他们指引方向。”
“我总是在冥思苦想,苦苦寻找一个办法。他们出生时那么脆弱,只知道如野兽一样吃喝,若是不管,他们一代一代,就会走上父母的老路,成为新的野兽。”
“最后我在剑君身上看到了希望。”
他说到此处的时候,忍不住露出了个笑容,转头看着许应祈。
常乐用力地抓住许应祈的手,她不喜欢赵兼明看向许应祈的目光,带着欣赏,就仿佛是在看一个完美的器具,而不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
“剑君可以活那么久,永永远远地活着。是完美的老师和引领者。唯一的缺点就是,剑君并非人类。”
“一个不是人类的妖物,怎么会真的将心思放在人族身上呢?就算她可以,但她又如何能理解人族呢?怎么可以肩负起全人族的期望和未来呢?”
赵兼明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常乐忍不住道:“你曾被视作亲友的魔族背叛过,但也并不代表所有的人和魔都是那样。”
她在地脉中看到过赵兼明的过去,当初以为并不重要的过往,想不到却在这时候提起。
赵兼明果然朝常乐看来,他的目光闪动,却并没有常乐在地脉中看到的那样,充满了痛苦、绝望还有憎恨。
相反,只有彻底的平静。
“你知道?嗯……”他低头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看到,又或是听到。不过我已经释然了。他有他的立场,他是魔族,理所应当会为魔族着想,哪怕他与我成为友人,也只会优先考虑他的族群。”
“不过。”赵兼明说道,抬起头来,“正是因为越是明白这个道理,我就越是清楚,若是没有族群,那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也就不会有气运之争。”
“既然气运关乎族群生存,那若是制造出一个超越所有族群,集合所有族群气运的强运之人,天命之子,是否能解决这样的问题?”
常乐闻言一顿,她知晓,赵兼明说的是萧皓天。
“我花费了无数漫长的时间,出乎你们想象的努力。就如我曾说的那样,曾经的同路者会陌路,曾经的理想会蒙上灰烬。幸好我活着,我记得,我可以一直前行。”
赵兼明叹息一声:“他是个完美的对象,好大喜功,自大好色,很好掌控。只可惜,伪造品终究是伪造品。”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你们杀了他,毁了我的心血,却也助我成功让承载魔族的气运之骨净化,让我终于得到了它。让我得以真正践行我的道途,以人为尊,诸族尽灭。”
赵兼明说道,他的手放在膝盖上,看向常乐和许应祈的目光真挚:“两位道友,我已经阐述了我的道途。那么,你们是选择顺从我的道途,还是反对?”
这话音格外的平静,但风不知何时止住,就连天边的云丝似乎也都停止,没有丝毫的移动。
一切的一切都仿若凝固。
天地万物,都好似在静待常乐和许应祈的回答。
常乐面对过无数的强敌,她甚至才刚刚从一个强敌的手下归来。但是她从未有如此的感觉。
似乎在面前的赵兼明,并非一个普通的人子,而是这沉甸甸的天地。他代表的,当真是一族的意志。
在这庞大的意志面前,她一个人的喜怒都似乎变得不重要起来,那么轻,轻得像一根羽毛,承载不了任何重量,也无法决定整个族群前进的步伐。
常乐眨了下眼,她的睫毛好似不堪重负那样沉沉下垂。
她用力地握拳,直到肩头轻轻地落下一个手掌,啪的一个随意的声响,顿时将那些沉凝的气氛、无声的威压都齐齐荡开,化作无形的春风。
常乐的睫毛如蝴蝶一样上下扇动几次。
越来越轻快。
而她的耳畔响起了许应祈清冷的声音。
“你为了人族,鞠躬尽瘁。那其他种族怎么办呢?你是要杀死我们所有人么?”
赵兼明闻言露出笑容,常乐察觉到这个笑容里似乎带着得意,像是乍富的穷人,陡然升官的小人,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洋洋得意,去看曾经需要仰望的对象。
“剑君为人族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我想所有人都会同意你继续在这里,受万人敬仰的。”
身后的山长点头,玄恩只是睁眼看了看许应祈,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至于其他异族。他们的生死与剑君您,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无非是一个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罢了。”
赵兼明按住住了自己的心口,表情诚恳。
许应祈闻言,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缓缓起身。
她看了一眼常乐。
常乐不答话,也随着她起身,与她并肩站在一起。
“哦?看来两位似乎并不同意我的看法?”赵兼明没有动,只是仰头看着她们。
初升的阳光刺目,让他的眼睛不适地眯了眯。
常乐想起妖族里那些将后辈、族群交托给她的那些妖族,想起那些依然相信自己,却也努力靠着自己双脚走出一条道路的魔族。
最后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阿蛮那张充满战意的脸,和那些带着器具与修士们一同上战场的普通人。
她摇了摇头:“族群不需要一个不老不死的道标,一个永远站在所有人头顶的活爹。你没有这个资格。”
赵兼明的脸色沉下来。
许应祈的手按在常乐的肩头,她道:“乐乐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若你想战,那便战吧。”
常乐一直提起来的心陡然落了下来,她伸手抓住了许应祈的衣摆,向赵兼明扬起头来:“不错!”
“……原来如此,看来你们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赵兼明缓缓起身:“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只能为敌了。”
话音一落,天空之中顿时翻涌起滚滚乌云,遮天蔽日,挡住了那过分闪亮的日光,阴影笼罩在他们的身上,空气再一次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