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悦成为知名律师,是在她28岁那年。
她为一宗“性骚扰反杀案”辩护成功,被媒体称为“冷面玫瑰”,也有同行私下叫她“铁血说客”。她不在乎称呼,她只在意结果。
她接案快、剖案狠,辩护风格极度克制,几乎从不诉诸情绪,只用法条与证据说话。她曾在庭审中当庭指出对方证人串供、逼得对方律师中途换人;也曾让一名涉嫌职务侵占的富二代,当庭被判实刑六年。
她从不接没有胜算的案子,也从不与媒体做私人交情。
那时的她,名利双收,风评极端。有人敬佩她冷静锋利,也有人说她冷血无情。但没有人知道,她每次闭上眼,脑子里都还会回荡一个声音:
“情感,是人类最廉价的消耗品。”
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脱离了那个世界。直到那一天。
那天,她手机里弹出一个未接来电,备注是“赵春叔”。
她愣了一下,这个名字她几乎已经忘了。
是她母亲那一支族谱上极远的一个亲戚——小时候只见过一次,在她外婆的丧礼上,那人带着一个小孩,叫她母亲“表姐”。
电话回拨过去,对面声音很低,很急:“小悦,是我,赵春叔,你表哥出事了。”
她沉默了三秒:“什么事?”
“他被人冤枉,说他杀人,但真不是他干的。有人见他跟那女的争执,就说他是嫌疑人。”
“请律师。”她语气平淡,“我不接亲属案子。”
“你不是他直系亲属,法律上可以接。”
李悦蹙眉,正要挂电话,对方忽然补了一句:
“我们凑了三十万,能先给一半。你妈走了后可是我们帮你收拾后事的。”
这句话,像是一柄钝刀,割开她记忆最深处的那层硬壳。
她想起那场丧礼。想起母亲死后,她一个人站在灵堂边上。她并不喜欢那个家庭,但那次,是他们帮她顺利走完了手续。
她没有答应。只是说:“我考虑一下。”
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她靠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站了很久。
夜色笼罩城市的光晕,远处灯火辉煌。
她记得母亲最后一次回家,是在除夕前的一个夜晚。她没带什么东西,只抱着李悦,坐在村口等公交车,一言不发。大雪落在她们肩上,像多年未说出口的沉默。
“妈,我们去哪?”
母亲没有回答,只说了一句:“再也不回来。”
那时她不懂“再也不回来”的意思。长大后才知道,那叫逃离。
第二天,还没等她做出决定,老家的亲戚们就像闻到了血的鲨鱼,开始一拨接一拨地打电话来。
“悦儿啊,我是你舅公家的三叔,你还记得不,小时候你妈还抱你来我家吃过饭——这事你不能不帮!你表哥是被人冤枉的,这坐牢了这辈子就毁了!”
“李律师,我是你大姨的女婿,唉,咱不讲别的,都是自己人,出点事,怎么能看着不管?”
“你现在大城市混得好了,就不认人了?你妈在天之灵要知道你这么冷血,得多寒心?”
她坐在办公室里,一边翻案卷,一边听着那头的逼问与施压。那些人的嘴脸仿佛隔着电话伸了出来,油腻、算计、满是强硬的亲情勒索。
有人软话温情:“你小时候来我家过年,我们还给你包过压岁钱——你可不能翻脸不认人啊。”
也有人露骨威胁:“你要是真不管,那以后咱们宗族里可就记你一笔了。赵家的人,不带你这样的。”
更有人打着“长辈”身份冷笑:“你妈当年教你学规矩,怎么教的?良心不会痛?你以后还想在老家站得住脚?”
表姨带着哀求的语气:“小悦啊,你现在混得这么好,我们都看着呢。你哥要是真有事,咱家怎么抬得起头?你妈泉下有知也不会想看见这事吧……”
她冷冷挂断了好几个电话,电话那头立即有人给她事务所的助理打电话、留言。
她母亲当年离开家乡,是因为那种压迫性的宗族网络让她无法呼吸。
她理解母亲。甚至有些年,她庆幸自己也早早断了这层血脉联结。可这次,这些“联结”却如同毒藤,在她事业顶峰时再度蔓延过来,勒住了她的咽喉。
更令人反感的是,并非所有亲戚都是真的“担忧”。
她看着手机里微信群,有几个“宗族长辈”在群里发语音,说:“那丫头现在是大律师了,办个案子还不简单,咱们集点钱,她还敢不接?”
又有人回:“她那风评不就靠一个性骚扰案炒起来的?靠嘴吃饭而已,这还端起架子了?”
还有人直接说:“我听说她以前谈个男朋友都要查人家户口簿,这种人啊,精得很。”话里话外都是她想要多收钱。
她看着那些聊天记录,手指发凉。
在他们眼里,她不是人,是工具——能挣脸面的工具、能打赢官司的工具、能被祭出来高谈阔论的工具。
她想起母亲去世那年她回到老家,邻居当着一桌人笑着对她说:“你长这么好看,以后找个有钱男人就行了,别跟你妈似的倔。”那时她才刚实习。她原本以为,那种目光她已经不再害怕。
现在才知道,不是她不怕了,是她太久没有被逼到墙角。
第三天早上,她就被堵在了办公室门口。
两个亲戚坐在接待区,带着一袋土特产、三封请愿信,还有无休止的嘴脸。一个说:“你小时候你妈最疼你哥了。”一个说:“你不帮,咱们老赵家出了个杀人犯,以后还怎么做人?”
连律所的前台都皱起了眉。
他们不是来恳求,是来压人情、讲血脉、混脸面。她恨透了这种方式。
她没有立刻回绝。
那晚,她一夜未睡,翻出旧档案,看那位“表哥”的信息。
她不喜欢他。甚至有点怕他。那是个情绪阴沉、眼神游移的少年,小时候曾在她外婆葬礼上当众打碎花圈。
此案警方调查草率,证据链也不完整。还有一位男性被匆匆排除,监控有缺口,证词时间线模糊。
她迟疑。她怀疑。但她无法断定。
她不愿接这个案子,可她也不敢赌那个表哥一定有罪。
她说服自己——也许,他真的是被冤枉的。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还人情”。
她也知道,接了,就一定能打赢。
她接了。
案子并不复杂,但极其难看。
死者是一名大三女生,名叫何语彤,21岁,经济困难,靠打零工和做家教维持生活。
她住在城南一栋老旧的合租公寓里,租的是最靠近楼梯间的暗间,每月八百。屋里没有热水器,冬天洗头都靠一壶一壶地烧热水。
邻居们对她的评价几乎一致:“很安静,很礼貌,不爱说话,也不带人回家。”
她像是那种在社会边缘自我收缩的人,小心、节制,仿佛从未给人添过任何麻烦。
但死的时候很惨。
法医报告写得很专业,李悦却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句:“死者头部遭到持续性钝击,造成创裂伤口及失血,最终死因为机械性窒息。”
她的鼻梁被砸断,口腔出血,喉部软组织受损,凶器是一把厨房刀。上面除了死者的血,还有赵星辰的手印——清晰完整,甚至连皮肤细节都刻印其中。
赵星辰,李悦的表哥。案件一开始由他家委托的民间律师接手,提供了一套说得过去、但很快就被驳回的证据链。
他说案发当晚他人在外地,有手机定位和一个外地便利店的消费记录。但调取监控时,发现那便利店监控“刚好”坏了,而定位则因为信号漂移无法精确判定。
更蹊跷的是,案发时间段内的所有关键目击者——无一例外——“不在场”或“记不清”。有的说搬家了,有的说当晚睡得早,还有的干脆拒绝作证。
李悦接手时,距离开庭不到两个月。
她的调查方向很明确:
一,手机定位是否真实可用,是否存在转移或伪造的可能性;
二,指纹是否为第一时间提取,是否可能在案发后有接触;
三,死者与赵星辰之间是否有未披露的私下联系;
四,是否有第三人进入现场的可能性。
警方给出的结论是:单人作案,动机为“临时起意”,或有性骚扰倾向。
她看案卷时注意到两件微不足道的细节。
第一,是死者手机中的一条语音。案发前两周,她向房东表达过:“我不想再见到那个男人了,他盯着我笑的时候我很害怕。”
第二,是技术人员在厨房门把手上提取到一组未登记的男性指纹——数量不多,但清晰。
那组陌生指纹曾被送去做全国系统比对,但没有比中。警方原打算扩大排查,但因人手紧张和经费问题,最终不了了之。
她顺藤摸瓜,发现那间公寓其实有备用钥匙曾交给过另一个租客,但对方早在案发前半年退租。当她找到那人时,他犹豫再三,承认自己“的确带过一个朋友进去玩过一次”。
“赵星辰在第二次开庭时忽然更换了说法。他承认‘一两个月前确实去过死者家’,对方请他帮忙修厨房插座,他进门后洗了手,顺手拿起了那把刀切水果。”
“警方未能找到这次会面的确切时间,也没有证据推翻这段说法。那把刀的手印,也可能早在案发前就已留下。”
她指出证人之间的口供时间对不上;最重要的是,警方没有调取案发当晚公寓楼道口的监控,而那恰恰是唯一能判断进出人员的重要证据。
“一个关键监控点坏了,一个便利店监控点也坏了。”李悦的语气毫无波澜。
她只是在公诉人反驳时冷静地说出一句:“如果您在没有查清指纹来源、没有查清钥匙流向、没有查清通话记录的情况下就认定被告有罪,那这不是审判,这是投骰子。”
那场官司持续了三个月,四次开庭,十一次补证。
最终,赵星辰无罪释放。
他走出法院的那天,天阴沉得像要塌下来。
死者的母亲跪在法院门口,拿着女儿的遗像,哭到近乎昏厥。几个亲戚想拉她起来,却被她狠狠甩开,“我们冤啊!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她喊,“那个畜生害了人,还能找律师钻空子!我没钱没势,就活该看着凶手逍遥法外?这世上还有王法吗?我女儿的命,难道连张废纸都不如?”
李悦站在人群外,戴着帽子和墨镜,没有靠近。
表哥赵星辰走出法院,脸上挂着胜利者的笑容。
那笑容并不真诚,也不感激,甚至不带一点尊重。
她忽然觉得荒谬——她为这个男人铺好了无罪的逃生之路,却不知道他心底有没有一丝悔意,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受害者的名字。
她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影子,随着路灯逐渐拉长,变形,扭曲。
赵家人送来锦旗、摆宴庆功,说她是“我们老赵家的骄傲”。她没去,只坐在办公室,一句话没说。
媒体写她“正义凛然、犀利如刃”。她没有出席发布会,只在办公室一言不发坐了很久。
因为,就在她宣布胜诉后的第十一天。
她接到了警方的电话。
“李律师,您辩护的那位赵星辰被捕了——他出狱期间杀了三个人。”
她拿着手机站在原地,手指冰冷。
那一刻,她仿佛看见自己二十八年来精心雕刻的人设,一点点碎裂,倒塌。
案件被媒体翻了出来。舆论哗然。
有人开始骂她“为虎作伥”,说她“把恶魔送出了牢笼”,还有人问:“她这么聪明,难道看不出那人有问题?”
她没有回应任何媒体。
但她在某个深夜,独自去了拘留所,看望那位“表哥”。
他坐在对面,眼神空洞,脸上还有血痕。
她开口,声音低哑:“你再杀人,是报复社会,还是因为本性如此?”
他咧嘴笑了笑,喃喃:“谁知道呢。反正是你帮我脱罪的,表妹,再帮我一次吧,我真是被冤枉的。”
她静静看着他,许久,缓缓起身。
她走出拘留所那刻。
路边有孩子在哭,卖小吃的炉子冒出浓烟。她走进阴影处,靠在一根电线杆下,像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却没力气再游一米。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站了多久,只记得手机电量耗尽,手掌像冰块一样僵硬。
她看见雨水从天而降,落在她手上。
冰凉。干净。
不像她的手。她的手,虽未碰过刀,却已间接夺了三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