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尘这一声呵斥。
月清霜下意识地退了半步,陈小满也将头埋得更低。
她们太了解自己的师父了。太清殿的规矩,向来严苛,静尘更是以严厉闻名。
陈九斤不敢抬头去看静尘。
屋外的门廊下,陆怀谦抬起手,又缓缓放下,没有推开那扇门。
静尘继续说道:“你最大的错,是自以为是。流波山离玄都观不远,宗门早已派了长老去处置义庄之事,你为何不等?为何不报?”
“我以为,厉劫他可以……”
“宗门才是你的倚仗。”静尘打断了他,“你以为宗门是什么?是规矩?是束缚?错了。宗门是你身后的山,是危难时能为你撑起一片天的手。你把它当成了什么?你如此行事,是把我们这些长辈,当成了死人吗!”
陈九斤胸口一闷,绷带下的伤口跟着刺痛起来。
是啊。
他一直以为宗门束缚了他,却忘了宗门也是可以倚靠的山。
他信厉劫的剑,更信自己的拳头。他以为自己能算到一切,能扛下一切,能把林桃带回来。
可结果呢?
结果是林桃的身体在他怀里一点点变冷。
结果是他拼上性命,也没能杀了幽莲。
若当时自己身后是玄都观,是不是结果就不一样了......
静尘叹了口气。
“这件事,你自责也无用。”
“掌教和我谈过了。你以为林桃的死,是你的错。但如果……她的死,从一开始就是定局呢?”
陈九斤抬头,抽动了一下。
“定局?静尘师叔,我不明白!”
静尘看着他,继续道
“幽莲想要长生丹,可那丹方,是谁给她的?”
丹炉、碧火、乙木之体……一切,不是炼丹失败的意外,而是为了将林桃的乙木之体,强行灌注到自己身上!
幽莲,只是一个被利用的工具。
而他自己,是这个局的终点。
“若不用计,你会为了夺取灵根,去杀一个无辜的同门师妹吗?”
陈九斤心中的答案肯定是否定的。
“从幽莲得到双修功法,叛出碧霄宫的那一刻,这个局,就已经布下了。”
“我们,都只是棋子。而那个人的心思……谁也猜不透。”
陈九斤拼上的一切,林桃的死,自己险些化为飞灰的结局,都只是棋盘上的一步。一步由别人走下的棋。
他胸口绷带下的血,又开始渗出,可他感觉不到疼。这种无力感,比天劫的雷光更让他绝望。
“静尘师叔……”他终于开口,“我想见掌教。”
他需要一个答案。
静尘没有看他,目光k看向窗外。
“掌教闭关了。”
陈九斤的心沉了下去。
“但他猜到你会这么问,”静尘转过身,“他让我带几句话给你。”
她缓缓开口:“掌教说,被人当棋子,不丢人。”
“这世上,谁不是棋子?你师父,我,掌教,甚至是那位,都在一张更大的棋盘上。”
“下棋的人,想让你去哪,你就得去哪。他让你死,你就得死。这是棋子的命。”
“虽然棋子决定不了起点,也左右不了终局,可路,终究是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路边的风景,总能看上几眼。身边的人,也总能抓在手里。”
“棋子,也能选择怎么被吃掉。”
“是被人毫无价值地扫出棋盘,还是……”
“掀翻这盘棋。”
是啊,自己似乎并没有比别人缺少什么。
“我明白了。”陈九斤低声说道,“多谢师叔教诲!”
静尘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窗外。风吹动院里的竹叶,沙沙作响。
“半年内,你留在洗心殿。养伤,修行。”她顿了顿,“外面,要乱了。”
陈九斤一怔,随即答道:“弟子明白。”
静尘转回头,看着他,话锋一转。
“我再问你一句。”
屋内气氛陡然变冷。
静尘的气势变得不一样了。
“若牺牲你一人,可换天下安宁,你可愿意?”
陈九斤迎着她的目光,没有半分犹豫。
“弟子,愿意。”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猛地从静尘身后扑了过来,撞在床沿。
陈九斤闷哼一声,剧痛传来。
陈小满环住他,像一头护崽的野兽,把他护在身下。她抬起头,瞪着静尘。
“我不愿意!”
静尘看着逆反的小满,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山间石径,松涛阵阵。
静尘跟在陆怀谦身后,一步一步,踩着他宽大的影子。百年岁月,她从未这样看过他的背影。
风吹过,她停下脚步。
陆怀谦也停了下来,没有回头。
“陆师兄……”
“这么些年……是我错了。”
陆怀谦的身体动了一下,他解下酒葫芦,喝了一口。
粗野的笑声炸响,惊得林中飞鸟四起。
“你恨我,没错!我害死师伯,我有罪,更没错!”
他手掌拍在自己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
“都过去了。以后,谁也别提了。”
“好~”
风停了。
树叶落下。
静尘往前走了一步,站到陆怀谦身前。
她伸出手,握住了他那只提着酒葫芦的手。
陆怀谦的身子,猛地僵住。
他那只手,粗糙、宽大,沾满酒渍。而她的手,修长、干净。
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动弹不得。
他低头,看着交握的两只手,脑子里一片空白。
百年恩怨,百年隔阂。
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自己恨的,从来不是眼前这个人。
她恨的,是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她恨自己,为何没有站在他身边。
静尘收紧了手指,很用力。
“陆怀谦,”她开口,“别再一个人扛着了。”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百年前,四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陈九斤的住所。
月清霜站在门边,手还搭在门框上,没走进来,也没退出去。小满则站在床边,一言不发。
“今天倒显得我像个祸水,还得靠你们两个姑娘家撑场子。”
月清霜这才放下手,走了进来,却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她们……只是太伤心了。”她为那些师姐妹辩解,声音很轻,“林桃的事,不能怪你。但她们总得找个地方……把气撒出来。陈师兄,别往心里去。”
陈九斤有些奇怪,静尘师叔对弟子管教极严,小满又性子执拗,之前几乎是被禁足在太清殿。
“对了,小满,我听三师兄说,这些天……你每天都来?”
陈小满点点头,理所当然。
“静尘师叔她……没拦着你?”
这个问题,让旁边的月清霜也看了过来。师尊态度的转变,她比谁都清楚,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师父说,她不管我了。”
她看着陈九斤,继续道:“以后,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所以我就来了。我最想来找你!”
陈九斤刚想说些什么,脸色却猛地一变。
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抓住了自己的胸口。
“哥?!”
“陈睿!”
两女同时惊呼。
只见他的胸口,一个符文,正透过层层白纱,散发出幽幽的碧绿光芒。
那符文仿佛活物一般,正随着他的心跳,一明一暗地搏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