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升堂?”
不仅仅是狄知逊,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李纲和马周,在听到李承乾这道命令时,都彻底愣住了。
升堂?
在这里?
在这小小的,破败的枫桥驿站?
升的,是什么堂?审的又是什么案?
李承乾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
“孤,确实无权审案。”
“但奉父皇之命,总管江南一切‘改制’事宜。”
“如今,苏州府衙一纸《丈量令》,严重阻碍了孤在洼里乡,推行改制。此事,算不算在孤的管辖范围之内?”
“这……”李纲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孤,今日不审案。只是要召开一场,关于‘洼里乡土地归属权’的会议!”
“必须要当着全江南百姓的面,将此事前因后果,法理人情,都辩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
半个时辰后。
枫桥驿站那破败的大堂,已经被东宫的卫率们,清理一空,布置成了一个简易而又庄严的“公堂”。
堂上只设一案,太子李承乾,身着青色常服,端坐其后。
马周、李纲、上官仪、狄知逊,分列两侧,神情肃穆。
堂下,数百名从洼里乡百姓中,挑选出来的,年长的或是最苦大仇深的代表,被“请”了进来,作为“听审”,跪坐在公堂的左侧。他们,看着那高坐于堂上的太子殿下,眼神中充满了最后的希望。
而公堂的右侧,则是以钱万金为首的,十余名“新贵”代表。他们的身后,还跟着几名,专门从苏州城请来的,最有名望的“状师”。一个个衣着华丽,神情倨傲,似乎有恃无恐。
至于苏州刺史张允年,则如坐针毡地,被“请”到了一个,极其尴尬的旁听位置上。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即将被公开审判的囚犯,浑身都不自在。
“升堂——!”
随着狄知逊一声,清亮的喝令!
一场前所未有的”断案“正式开始!
“传,原告洼里乡民代表,王大石!”
王大石,大步走上前来,对着李承乾,行了一个礼,然后转向那些“新贵”,大声控诉起来。
他用最朴实的语言,讲述了洼里乡的百姓,是如何在这片土地上开垦。又是如何,被旧地主盘剥。以及,太子殿下到来后,是如何给他们带来了希望。
还控诉钱万金等人,勾结官府,要将他们赖以生存的最后一点土地,都夺走的恶行。
他的话,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充满了真挚的情感,听得堂下的百姓代表们,无不感同身受,纷纷落泪,一时间,堂上哭声一片。
“肃静!”李承乾猛地一拍惊堂木。
他的目光,转向了钱万金。
“被告,钱万金。”
“你,对原告的控诉,可有异议?”
钱万金心中冷笑一声。
哭?闹?
有什么用?
在这大唐,讲的终究是“法”,是“契”!
他昂首挺胸地,走到了公堂中央,对着李承乾,拱了拱手。
“回禀殿下,草民对王大石的‘控诉’,不敢苟同。”
“其一,草民从未见过,这些百姓。草民的土地,乃是从一个名叫‘李四’的商人手中,合法购得,有牙行的凭证为据!”
“其二,”钱万金从怀中取出了那卷,早已准备好的,前隋时期的地契,高高举起,“……此地契,乃是前隋大业年间,由官府,正式签发!白纸黑字,官印俱全!这是铁证!是受《唐律》保护的铁证!”
“草民,不知这些刁民,为何要侵占草民的合法田产。但,草民相信,殿下乃是国之储君,必当以国法为重,明断是非,还草民一个公道!”
钱万金身后的那些状师,也纷纷点头,眼中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然而,李承乾只是,问了一句。
“哦?前隋的地契?”
他对着堂下,那群,一直沉默不语的“旧士族”代表,高声问道:
“——汪家的,顾家的,朱家的人,可在?”
立刻有几个面带悲愤之色的中年人,走了出来,跪倒在地。
“罪民,在!”
“孤问你们,”李承乾的声音,变得冰冷,“钱万金手中这份地契,你们可认得?”
为首的,那个汪家的中年人,正是汪守信的堂弟。他看了一眼那份地契,眼中瞬间喷射出滔天的怒火!
他指着钱万金,厉声嘶吼道:
“我认得!我当然认得!化成灰,我都认得!”
“这份地契,本是我汪家,祖传之物!乃是,我曾祖,在前隋之时,购得的产业!”
“就是他!钱万金!这个吃里扒外的狗奴才!当初,晋王殿下查抄我家之时,他,身为府中管事,监守自盗!是他偷走了我家的地契,私藏了起来!然后,再伪造文书,谎称是从什么‘李四’手中购得!”
“殿下!此人,乃是家贼!其产乃是赃物!其言更是不足信!其心可诛啊!”
“你……你血口喷人!”钱万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怎么也没想到,太子竟然会来这么一招!当众让他和自己的“旧主”对质!
“你……你有什么证据,说我这是偷的?!”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证据?”那汪家的汉子,冷笑一声,“那地契的背面,右下角,有我汪家印下的,一个肉眼无法看见的‘汪’字暗记!只需用火稍稍一烤,便会显现!你敢当众一试吗?!”
钱万金的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他确实不知道还有这等暗记!
“肃静!”
李承乾再次,猛地一拍惊堂木。
看都未看,那如同疯狗般,互相撕咬的二人。
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一直如坐针毡的……苏州刺史张允年。
“张刺史。”
“下……下官在。”张允年连忙起身,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后背。
李承乾拿起那份,由钱万金呈上的,“前隋”的地契。
又拿起那份,由苏州府衙,刚刚才签发的,准许钱万金“合法拥有”该土地的新的地契。
他将这两份地契,并排放在一起,缓缓地推到了苏州刺史的面前。
“张刺史,孤搞不懂什么法理。”
“孤,只想请教你一个最简单的问题。”
“——我大唐的官,为何要用我大唐的法,去承认一份前隋的旧契?”
这句话一出,整个公堂,瞬间死寂!
张允年的大脑,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他之前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地契真伪”之上。
却完全忽略了,这个最根本的……法理前提!
是啊!
大唐,已经取代前隋多少年了!
朝廷,早已颁布了新的《均田令》和《户籍法》!
所有前朝的土地归属,都应以本朝的法律,进行重新的登记和确认!
而苏州府衙,竟然还在以一份“前隋”的旧契,作为“确权”的唯一依据?!
这从法理上,根本就站不住脚!
“这……这……是因为……”张允年,支支吾吾,汗如雨下,却一个字也解释不出来。
李承乾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声音陡然转厉,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
“是因为你张允年,与钱万金等人,官商勾结,收受了他们的贿赂!所以,才知法犯法,枉顾国法!”
“还是因为,在你张刺史,和你们苏州府衙的眼中。”
“——这大唐的天下,还姓……杨不成?!”
这句话吓得所有人都不敢吱声。
他们,瞬间面无人色,浑身冰凉!
苏州刺史张允年,“噗通”一声,瘫跪在地,浑身的官服,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他面如金纸,嘴唇哆嗦着,哪里还有半分朝廷命官的威仪,只剩下无意识的求饶。
“殿下……殿下饶命……下官……下官有罪……下官,只是一时糊涂,被……被钱万金这等奸商,蒙蔽了啊!”
他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钱万金的身上。
而钱万金,则看着李承乾那双,冰冷无情,充满了嘲弄的眼睛,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输了。
他引以为傲的“王法”,在太子殿下面前,脆弱得如同窗户纸。
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毒计,到头来,都只是为太子殿下,搭建了一个,用来收买人心,彰显威严的完美舞台。他的身体,晃了晃,也瘫软了下去,口中只剩下绝望的喃喃自语。
李承乾,缓缓站起身。
他走下公堂。
来到那些,早已被这一幕,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的百姓代表面前。
将那份从钱万金手中,拿过来的,“前隋”的地契,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缓缓地,撕成了两半。
再,撕成了四半。
最终,在清脆的撕裂声中,化为了,漫天的碎片,洋洋洒洒地,飘落在这片属于江南的土地上。
“孤,今日便在此,当着全江南百姓的面宣布!”
李承乾的声音,通过传声筒,响彻了整个枫桥驿站,也响彻了外面数万百姓的心田!
“前朝之契,已成废纸!”
“大唐之土,当归大唐之民!”
“从今日起,洼里乡,所有权属不明之土地,尽数,收归村民所有!再由马周,以‘人头’为单位,公平地分发给,每一个,愿意用自己双手,去创造未来的……大唐子民!”
“此,便是孤的‘法’!”
“也是,我大唐,真正的……王法!”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堂下,堂外,那数万名百姓,爆发出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如同山呼海啸般的,狂热的……欢呼!
他们的眼中,闪烁着重获新生的泪光!
对着那个,为他们,撕碎了旧世界枷锁的年轻太子,重重地跪了下去!
那是最真诚的,发自灵魂的叩拜!
这一刻,李承乾,在他们心中,不再仅仅是“活菩萨”。而是,真正地成为了,可以改变他们命运,给予他们尊严与未来的人!
而堂上,那些“旧士族”的代表们,看着这一幕,心中,也是百感交集。虽然为大仇得报而感到快意,又为太子这种,敢于将土地,直接分发给“泥腿子”的,惊世骇俗的手段,而感到深深的恐惧。
如果当初对上的是这位太子殿下,那自己的下场会不会比这些叛徒们还要惨烈,想到这里,那些“旧士族”的代表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并且庆幸自己没有招惹太子。
李承乾目光,越过那些欢呼的人群,望向了遥远的,长安方向。
仿佛,在对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和那个自作聪明的九弟,无声地宣告。
——这江南。
从现在起,才算是,真正地由我接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