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那场,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结束的“第二次对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其荡开的涟漪,正无声地,波及着长安城内,每一座权贵府邸的深宅大院。
这一夜,注定,有无数人,将彻夜无眠。
晋王府。
与外界的喧嚣和暗流相比,这里却显得异常的沉寂。
在被父皇,以近乎“训斥”的口吻,剥夺了兼理户部之权,并勒令“回府读书”之后,晋王李治,便彻底地,从长安城的政治舞台上消失了。
他谢绝了一切访客,遣散了府中的大部分幕僚。
每日,除了向宫中的长辈,晨昏定省,以示“孝道”之外,便只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
从府里偶尔传出的消息说,晋王殿下,经此打击,已然心灰意冷。如今每日与圣贤为伴,与笔墨为伍,潜心向学,再也不问半分政事。
他仿佛真的,被李世民的雷霆之威,和太子那神鬼莫测的手段,给吓破了胆,彻底地退出了这场,残酷的储位之争。
这只,曾经在江南,露出过狰狞獠牙的“饿狼”,如今又重新,披上了那身,最温顺、最无害的……“兔子皮”。
而真正的风暴,却在另一处,更加幽深的府邸之内,悄然汇聚。
赵国公府,长孙无忌的书房。
灯火,一夜未熄。
长孙无忌,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的面前,没有棋盘,也没有文书。
只有一盏,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的孤灯。
复盘,自太子李承乾,东征归来后,发生的所有的一切。
从《氏族志》风波,到江南赋税案。从晋王的“雷霆手段”,到太子那“润物无声”的《改革法案》。
最后定格在,今日朝堂之上,那两份同时抵达的,来自“江南”与“西域”的捷报。
长孙无忌,越是复盘,心中便越是感到,一阵阵的发自灵魂的寒意。
他发现自己,和他所代表的关陇集团,包括他一手扶持的晋王李治,从头到尾,都没有得到任何东西。
太子利用他们,去打压政敌,去推行新政,去为他的“王道”,铺平道路。
而陛下,则利用他们,去敲打太子,去制衡东宫,去维护他作为皇帝的,至高无上的权威。
他们,就像一群,在两头巨兽脚下,来回奔波,试图牟利的豺狼。
却不想,无论哪头巨兽获胜。
最终,都有可能,回过头来,将他们这些碍事的家伙,一脚踩死。
“……好手段……好一个,太子殿下啊……”
长孙无忌的口中,发出一声,充满了苦涩的感叹。
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无力”了。
历史,何其相似。
只是,这一次,站在他对面的,换成了,李世民的儿子。
一个,比当年的李世民,更加年轻,也更加可怕的儿子。
放弃吗?
就此向太子,献上忠诚,承认失败?
不。
长孙无忌的眼中,闪过一丝,属于顶级权臣的,不甘与狠辣。
他长孙无忌,辅佐陛下,亲身经历了玄武门之变,从一介亲王,登临九五,权倾朝野,二十余年。
虽然太子,魏王,还有晋王都是一个他长孙无忌的妹妹所生,几人都是至亲,但却斗争至此。
长孙无忌也绝不甘心,就这么,将自己,将整个家族的未来,都交到一个,他完全无法掌控的,太子手中!
但仅凭他自己,或者仅凭自己,已经再也无法,撼动太子那,日益稳固的地位了。
他需要……盟友。
一个同样,对太子,恨之入骨。一个同样,拥有掀翻棋盘力量的……盟友。
就在此时,心腹管家,从门外轻声禀报道:
“老爷,陈国公侯君集,于府外求见。”
长孙无忌的眼睛,猛地一亮。
“……让他,从后门,直接来密室。”
片刻之后,侯君集,这个大唐的兵部尚书,如同一个幽灵般,出现在了长孙无忌的密室之中。
他,早已没了,往日的骄横与跋扈。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只剩下深入骨髓的仇恨。
“赵国公。”侯君集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
“陈国公,深夜到访,不必多礼坐吧。”长孙无忌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亲自为他斟上了一杯茶。
侯君集没有坐。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长孙无忌,眼中布满了血丝。
“赵国公,我,不想再等了。”
侯君集开门见山。
“太子,一日不除。我侯君集,便一日,不得安寝!”
“辽东的耻辱,江南的打压,我都认了。但这一次,陛下,竟然因为他的一句话,就将我,排除在西征的核心决策之外!这是要,将我彻底赶出权力中枢啊!”
“我,不甘心!”
长孙无忌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知道,侯君集的这股“怨气”,正是他,所需要的最好的“燃料”。
“你想如何?”长孙无忌淡淡地问道。
“如何?”侯君集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文的,斗不过他!他那张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他那颗心,比这冬夜,还要冷!”
“既然,文的不行。”
“那,就别怪我们……来武的!”
他凑上前,压低了声音,说出了那个在他心中,早已酝酿了无数遍的,疯狂的计划。
“殿下,如今远在江南。身边,只有数百东宫卫率护卫。”
“而江南,刚刚经历大乱,人心不稳,盗匪四起。”
“只要我们能买通,江南附近某个都督府的,一支兵马。或者干脆,让我,在十六卫中的那些旧部,伪装成‘江匪’……”
“以数千精锐,去围攻他那个小小的,防卫空虚的枫桥驿站……”
侯君集的声音,变得如同毒蛇吐信般,阴冷。
“……您说,他那个,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有没有可能,‘意外’地,死于‘乱军之中’呢?”
刺杀!
用军队,去进行一场伪装成“意外”的刺杀!
这个计划,不可谓不毒辣!不可谓不大胆!
长孙无忌的心,猛地一跳!
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侯君集。
他知道,这条疯狗,是真的,什么都敢做。
但他,并没有,立刻答应。
他,还在权衡。
因为,这个计划的风险,同样巨大。
刺杀储君,乃是天大的罪过。一旦失败,或者,走漏了半点风声,那,便是,万劫不复的谋逆大罪!
仅凭太子“权势过重”这一点,还不足以,让他们,冒如此巨大的风险。他们需要一个,能让陛下,在事后,即便知道了真相,也只能,选择“默认”,甚至,是“庆幸”的……理由。
“……此事,太过凶险。”长孙无忌缓缓地,摇了摇头,“江南,毕竟是太子的地盘。他手底下,那个狄知逊,还有他的手下,都不是易与之辈。仅凭一支兵马,未必能成事。更重要的是,一旦失败,我等如何向陛下交代?”
“交代?”侯君集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狰狞的笑容,“赵国公,您多虑了。”
“我们,根本就不需要向陛下交代。”
“因为,在动手之前,我们会先送一份‘大礼’给陛下!”
“一份足以证明,太子李承乾,早已心怀不轨,与外敌私通的……铁证!”
“私通外敌?!”
长孙无忌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可是,比“欺君”,要严重一万倍的,真正的,谋逆死罪!
“没错!”侯君集恶狠狠地说道,“赵国公,您觉得,太子到底是如何,知道那份‘吐蕃全境舆图’的?”
“您真的相信,那是什么‘上古奇书’吗?”
“我,不信!”
“我派人查过,而那支,所谓的‘皇家盐业商行’的商队,其行迹,更是遍布西域,甚至与吐蕃的商人,都有过往来!”
“证据呢?”长孙无忌的声音,变得有些急促。
“证据,可以‘找’!”侯君集一字一句地说道,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我们可以,伪造几封,太子与松赞干布之间,‘暗通款曲’的信件!再通过我们在西域的渠道,‘意外’地,被我大唐的边军‘截获’!”
“赵国公,您想一想。”侯君集的声音,充满了魔鬼般的诱惑力,“当这些‘证据’,与太子在江南‘大搞新政,收买人心’的行为,联系在一起时。陛下会怎么想?”
“他,只会认为,太子,这是在,内结民心,外联强援,意图,取而代之!”
“届时,陛下对太子,必将起疑!”
“到那时,我们再让太子,‘意外’地,死于江南的‘乱匪’之手……”
一石二鸟!
诛心为上!
长孙无忌,听着侯君集这个,更加恶毒,也更加天衣无缝的计划。
“……好。”
良久长孙无忌,终于从口中,轻轻地,吐出了这个字。
“……就按你说的,去办。”
“伪造证据之事,老夫,会动用所有力量,去配合你。”
“而那,在江南的人手,便由你全权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