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像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刘家集通往双桥镇的土路上。风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泥土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路两侧,是连绵起伏、长满枯黄茅草和低矮灌木的缓坡,如同蛰伏的巨兽脊背。一处名为“断魂坡”的拐弯点,道路在这里陡然变窄,两侧的土坡如同张开的巨口,将土路紧紧夹在中间。坡顶,几块嶙峋的怪石在微弱的天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
老班长伏在一块冰冷的岩石后面,脸颊贴着粗糙的砂石,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绝对的清醒。他嘴里叼着半截早已熄灭的旱烟杆,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潜伏的饿狼,死死盯着坡下那条在黑暗中如同灰白死蛇般蜿蜒的土路。他身后,二十条精悍的身影如同融入了泥土和岩石的阴影,呼吸压得极低,唯有手中紧握的钢枪和腰间磨得雪亮的刺刀,在熹微的晨光中偶尔闪过一点微不可察的寒芒。
空气中,只有枯草被夜露压弯的细微断裂声,以及远处不知名野鸟偶尔发出的、短促而凄厉的啼叫。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冰冷而漫长。老班长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枪栓,感受着那粗糙的金属纹路。他的思绪短暂地飘回了营地,飘回了那顶飘着血腥和草药味的帐篷,飘回了王铁栓那张灰败的脸和林婉清那双沾满血污却异常沉静的眼睛。血债……一笔一笔……他在心里默念着陈锋冰冷的话语,胸中那股复仇的火焰被强行压制,淬炼成一种更冰冷、更坚硬的杀意。
突然!
一阵极其微弱、却如同钢针般刺破死寂的引擎震动声,从土路东头远远传来!
来了!
坡顶所有的呼吸瞬间屏住!空气凝固如铁!
老班长眼中寒光爆射!他像一块瞬间被唤醒的磐石,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肩膀稳稳地抵住冰冷的枪托,手指轻轻搭上了冰冷的扳机。
震动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伴随着车轮碾过碎石路面的单调“咯噔”声。几道昏黄的光柱如同鬼魅的触手,刺破浓重的黑暗,在土路上左右摇晃着,越来越近!
终于,在朦胧的晨光中,一支小型车队露出了狰狞的轮廓。
打头是一辆蒙着帆布棚顶的军用卡车,车头两盏昏黄的灯如同野兽浑浊的眼睛。车厢里影影绰绰,能看见钢盔的轮廓和刺刀的反光。卡车后面,跟着两辆偏三轮摩托车,车斗里架着歪把子轻机枪,机枪手抱着枪,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再后面,是一队约莫三四十人、背着三八式步枪、排着松散队列徒步行军的鬼子兵。他们大多没戴钢盔,只戴着屁帘帽,脚步显得有些拖沓,显然对这趟“接收遗物”兼“清剿”的差事并不上心。队伍最后面,还跟着一辆空着的骡车,显然是准备用来装运“战利品”的。
整个队伍透着一股轻慢和懈怠。卡车引擎的轰鸣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仿佛在宣告着占领者的傲慢。
车队不紧不慢地驶近了“断魂坡”那个狭窄的拐弯点。卡车司机似乎被颠簸的路面晃得有些不耐烦,稍稍加大了油门,试图快速通过这个令人不舒服的狭窄路段。
就在卡车车头刚刚探入坡底最窄处、整个车队被压缩成一串的瞬间——
“打!!!”
老班长如同炸雷般的怒吼,猛地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那声音带着积郁了太久太久的血海深仇和冰冷的杀意,在狭窄的坡谷间疯狂回荡!
“哒哒哒哒——!!!”
几乎在老班长吼声落下的同时,他手中那挺擦得锃亮的捷克式轻机枪骤然喷吐出致命的火舌!灼热的子弹如同暴雨般泼向打头的卡车驾驶室!
“噗噗噗!”驾驶室的挡风玻璃瞬间炸裂成蛛网状!鲜血和脑浆猛地喷溅在碎裂的玻璃上!卡车如同喝醉了酒的蛮牛,猛地一歪,车头狠狠撞在路边的土坎上,引擎发出一声刺耳的哀鸣,彻底熄火!
这声怒吼和机枪的咆哮,如同点燃了地狱之门的引信!
“砰!砰!砰!”
“哒哒哒!”
“轰!轰!”
刹那间!
两侧的坡顶如同火山爆发!无数条火舌从岩石后、枯草丛中、灌木缝隙里疯狂喷吐出来!步枪精准的点射声、轻机枪狂暴的扫射声、边区造手榴弹沉闷的爆炸声,汇成一片毁灭的狂潮!密集的弹雨如同两把巨大的、无形的死神镰刀,狠狠交叉斩向坡底被堵得动弹不得的日军车队!
死亡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狂暴!
“敌袭——!”
“隐蔽!快隐蔽!”
凄厉的日语惨嚎和惊怒的吼叫瞬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
打头的卡车瞬间被打成了筛子!车厢帆布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弹孔,里面传来鬼子兵绝望的惨叫和身体被子弹撕裂的噗嗤声!血水顺着车厢底板缝隙汩汩流出!
后面两辆三轮摩托车上的鬼子机枪手还没来得及调转枪口,就被精准射来的子弹打得如同触电般栽下车斗!歪把子机枪歪倒在一边。
徒步行军的鬼子兵更是如同被割倒的麦子!在狭窄的路面上无处可躲!子弹如同冰雹般砸入密集的人群!血雾一团团爆开!残肢断臂四处飞溅!惨叫声此起彼伏!
“八嘎!反击!反击!”一个躲在翻倒的摩托车残骸后面、挥舞着王八盒子的鬼子军曹嘶声力竭地吼叫,试图组织起零星的反抗。
“砰!”
一声清脆而凌厉的枪响,如同死神的点名!
那鬼子军曹的钢盔猛地向后一仰,眉心处爆开一个血洞,红白的脑浆喷溅在冰冷的摩托车铁架上!尸体软软地栽倒下去。
坡顶一处视野极佳的岩石缝隙后,赵猛缓缓移动着枪口,冰冷的眼神如同瞄准镜里的十字线,没有丝毫波澜。他背上的伤口在剧烈运动中崩裂,鲜血浸透了包扎的破布,带来阵阵撕裂般的疼痛,却让他的神经更加敏锐,每一次扣动扳机都如同呼吸般自然。他如同一个沉默的死神,精准地收割着任何试图组织反抗的军官和机枪手。
“杀下去!一个不留!”老班长的声音再次炸响!带着一种狂暴的复仇快意!
“杀啊——!”
“宰了狗日的小鬼子!”
“给死去的兄弟报仇!”
怒吼声如同山崩海啸!坡顶的“火种”战士们如同出闸的猛虎,挺着雪亮的刺刀,如同决堤的洪流般从两侧坡顶猛冲而下!带着积郁了太久的仇恨和怒火,扑向坡底残存的、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的鬼子兵!
真正的屠杀开始了!
刺刀捅穿皮肉的噗嗤声!
枪托砸碎骨头的闷响!
垂死鬼子的绝望哀嚎!
混杂着浓烈的硝烟味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在狭窄的坡底疯狂交织、回荡!如同奏响了一曲残酷至极的死亡交响!
那个曾经在黑虎峪被陈锋用滚烫弹壳唤醒、在营地新坟前痛哭、又在刘家集锄奸行动中搬运粮食的年轻后生——李长顺,此刻也混杂在冲锋的队伍里。他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眼睛血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紧紧跟在刀疤排长身后。第一次面对面的白刃搏杀,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手脚发麻,动作僵硬而笨拙。
一个满脸血污、被炸断了一条腿的鬼子伤兵,如同垂死的野兽,蜷缩在路边的泥泞里,看到冲下来的李长顺,眼中爆发出最后的疯狂和怨毒!他用仅剩的一条腿猛地一蹬,身体如同炮弹般扑向李长顺!手中沾满泥污的刺刀,狠狠捅向李长顺的小腹!
“啊!”李长顺被这突如其来的亡命反扑吓得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下意识地想后退,脚下却被一块石头绊住,一个趔趄向后倒去!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噗嗤——!”
一声沉闷的撕裂声在李长顺耳边响起!
一柄沾满脑浆和血污的厚背砍刀,带着狂暴的力量,如同劈柴般狠狠劈进了那鬼子伤兵的脖颈!刀锋深深嵌入,几乎将整个脖子砍断!鬼子伤兵狰狞的表情瞬间凝固,身体如同破麻袋般重重砸在泥泞里,污血喷了李长顺一脸!
刀疤排长魁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挡在李长顺身前。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晨光中如同蠕动的蜈蚣,眼神凶狠如狼,猛地拔出深深嵌入鬼子脖颈的砍刀,带出一大蓬污血!他看都没看地上还在抽搐的尸体,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向惊魂未定的李长顺,声音如同炸雷,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狂暴:
“怂包!发什么呆?!”
“刺刀是烧火棍吗?!”
“捅他娘的!”
那沾着脑浆和污血的刀尖,几乎戳到李长顺的鼻子上!浓烈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屈辱如同两股电流狠狠击中了李长顺!他猛地从地上弹起,脸上沾满污血和泥浆,眼睛瞬间变得血红!陈锋塞进他手心的滚烫弹壳!老班长斧头劈碎账本的怒吼!营地新坟上那把崩口的砍刀!还有眼前这劈开鬼子脖颈的血淋淋的厚背砍刀!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如同熔岩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啊——!!!”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所有的恐惧被瞬间点燃,化作一股同归于尽般的疯狂!他不再犹豫,不再僵硬!挺着手中冰冷的刺刀,如同被激怒的蛮牛,嚎叫着扑向不远处另一个正在与战友缠斗的鬼子兵!动作虽然依旧笨拙,却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劲!
战斗结束得比预想中更快。当最后一声垂死的哀嚎在坡底沉寂,枪声彻底停歇时,东方的天际才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晨光熹微,照亮了断魂坡下这片修罗场。
土路上,鬼子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伏着,层层叠叠,几乎堵塞了道路。破碎的军装、扭曲的枪支、断裂的刺刀、散落的内脏和肢体,浸泡在粘稠的、几乎汇成小溪的暗红色血泊中。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硝烟味和内脏破裂的恶臭。几辆卡车和摩托车的残骸还在冒着缕缕青烟。那辆准备装“遗物”的骡车,孤零零地停在血泊边缘,车辕上溅满了血点。
“火种”的战士们沉默地在尸堆中穿行,动作迅速而熟练。他们翻检着鬼子的尸体,卸下还能用的步枪、弹药盒、刺刀、水壶、干粮袋……任何有用的东西都被迅速收集起来。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金属碰撞的轻微声响。每一次弯腰,每一次从温热的尸体上扒下装备,都像是在这血债的账簿上,又记下了一笔冰冷的利息。
老班长站在坡顶,俯瞰着这片由他亲手导演的杀戮场。他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结成暗红的硬痂。他手中的捷克式轻机枪枪管还在微微发烫。他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惫。复仇的快感如同烈酒,瞬间的灼热之后,是更深的空虚和沉重。他看到了李长顺那小子,正红着眼睛,用刺刀狠狠捅着一个早已死透的鬼子尸体泄愤,动作粗暴而疯狂。
“行了!”老班长低吼一声,声音嘶哑,“省点力气!收拾东西!撤!”
营地深处,那顶临时救护帐篷。
空气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息、血腥味,还有一种病人身上特有的、衰败的酸腐气。松明火把的光芒在帐篷布上投下摇晃的光影。
王铁栓依旧躺在担架上,脸色灰败,嘴唇干裂起皮,但胸膛的起伏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一些,微弱却持续。腹部的伤口被林婉清用相对干净的粗布重新包扎过,虽然依旧狰狞,但渗出的血水已经变成了淡黄色,量也少了许多。高烧似乎退下去一点,但依旧在昏迷中发出模糊的呓语。
林婉清跪坐在王铁栓身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灰败的脸和胸口的起伏。她的双手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和用力,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帐篷角落里,堆着几个刚从断魂坡缴获回来的日军医疗包,布面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和泥污。她刚刚已经用最快的速度翻检过了——没有磺胺,没有特效药,只有一些普通的止血粉、纱布、碘酒和几片不知道成分的止痛药片。
希望再次落空。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没有药……王铁栓能不能挺过感染这一关,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她救不了所有人……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钢针,一次次刺穿着她的神经。
就在这时,帐篷帘子被猛地掀开!
老班长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浓烈的硝烟、血腥和清晨的寒气闯了进来!他浑身浴血,如同刚从地狱血池里捞出来,脸上带着未褪尽的杀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沉甸甸的、沾满血污的日军军用挎包。
“丫头!快看看这个!”老班长的声音嘶哑急切,带着风雷般的余韵,他几步跨到林婉清面前,将那挎包重重塞进她怀里!
林婉清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浓烈的血腥气惊得身体一颤。她下意识地接过那个沉甸甸、湿漉漉(是血)的挎包,入手冰凉而粘腻。挎包的帆布被血浸透了大半,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铁锈味。
她强忍着胃里的翻涌,手指有些颤抖地摸索着挎包的搭扣。冰冷的金属扣环沾满了粘稠的血污,让她费了些力气才打开。挎包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几盒三八式步枪子弹,一个瘪了的铝制水壶,半块压缩饼干,几份沾血的日文文件……还有……
林婉清的手指触到了一个硬质的、冰冷的方形小铁盒!
她的心猛地一跳!动作瞬间变得急促!
她拨开那些杂物,一把将那个印着日文和红十字标记的金属小盒子抓了出来!
盒子不大,入手冰凉沉重。盒盖上,一行清晰的日文印刷体映入眼帘:
“スルファミン粉末” (Sulfanilamide powder)
旁边还标注着剂量和用法!
磺胺粉!
真的是磺胺粉!
林婉清的手猛地攥紧了那个冰冷的铁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震颤!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她的四肢百骸,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绝望!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老班长那张沾满血污、刻满风霜的脸。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战场上的狂暴杀意,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如同山岳般的厚重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托付。
“快!给他用上!”老班长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是从鬼子一个小队长的尸首上翻出来的!老天爷……开眼了!”
林婉清用力地点着头,喉咙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不再犹豫,立刻打开那个珍贵的铁盒。里面是几小包用油纸密封的、淡黄色的结晶粉末。她颤抖着撕开一包,小心地将粉末倾倒在王铁栓腹部伤口周围的敷料上。那淡黄色的粉末,如同希望的星火,洒落在狰狞的创口边缘。
“水……水……”王铁栓在昏迷中发出模糊的呓语。
“有!有水!”林婉清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力量,她抓起旁边温热的米汤碗,用勺子小心地湿润着王铁栓干裂的嘴唇,又一点点喂进他嘴里。
老班长看着林婉清那专注而充满希望的动作,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帐篷里重新安静下来。松明火把的光芒跳跃着,在王铁栓灰败的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晕。林婉清跪坐在那里,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指尖还残留着那个冰冷铁盒的触感和磺胺粉的微苦气息。她看着那淡黄色的粉末一点点融入伤口,看着王铁栓虽然微弱却平稳的呼吸,一种混杂着狂喜、疲惫、以及更深沉责任感的洪流,在她胸中激荡奔涌。
这盒药,是血泊里捞出来的。
是断魂坡下,用鬼子的命换来的利息。
它救不了所有人。
但它或许……能救眼前这一个。
这就够了。
这双手沾满血污,但此刻,却真切地抓住了一线微光。
在这漫长而黑暗的血债偿还路上,这微光,就是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全部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