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锋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沉入无边黑暗的刹那,东岸高地指挥部外已然血火燎原!
他拼死传递的情报,如同火星落入了干柴。那位少校军官——庞炳勋麾下暂16师工兵营营长赵振江,本身就是个血性汉子。陈锋“铁闸”的名头和那份决绝,瞬间点燃了他骨子里的狠劲!没有一丝犹豫,命令如同炸雷般轰出!
轰!轰!轰!
数门80mm迫击炮猛然发威!炮弹带着尖啸,狠狠砸向东岸日军重机枪阵地后的缓坡杨树林!剧烈的爆炸瞬间吞没了几处精心伪装的炮位!一门正要填弹的九二式步兵炮连同五六个炮组人员,瞬间被烈焰吞噬!另一门炮位被炸得歪斜,哑了火!这个支撑濑谷支队正面强攻的火力堡垒,瞬间被撕开一道口子!
守桥防线上的压力骤然一轻!
“打!给老子打回去!”赵振江吼得嗓子撕裂,亲自操起一挺捷克式,对着被炮火炸懵、冲锋势头一滞的日军步兵猛扫!幸存的守军士兵精神一振,火力密度骤然加强!
桥头方向,几个赵振江派去的兵顶着桥上溃兵的谩骂和冲击,强行点燃了浮桥靠近西岸的一侧!桐油浸泡的木板、缆绳瞬间燃起冲天大火!浓烟滚滚!
“桥烧啦——!快退!快跳河!往下游游啊!”
火势凶猛,隔绝了西岸更多溃兵涌向已经超负荷的桥面的通道!燃烧的浮桥和逼近的火焰瞬间粉碎了桥上人群最后一丝犹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对深水和大浪的恐惧!
“扑通!扑通!”
绝望的跳水声响成一片!无数身影如同下饺子般被挤落或主动跳入湍急的涡河!许多人瞬间被卷走、沉没。更多的人则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扑腾,拼命划向对岸,或是被洪流裹挟着冲向下游!桥面火势蔓延,也逼迫着桥上剩下的人加快脚步向东岸逃命!这座承载了太多绝望的浮桥,用自我焚毁的方式,强行疏解了崩溃式的拥堵!
同时,一支由赵振江手下悍卒刘大疤瘌率领的敢死队,十几个身上捆满手榴弹和炸药包的汉子,在阵地火力掩护下,如同恶鬼般从侧翼扑向那辆碾压守军工事的九四式豆战车!
“掩护!掩护敢死队!”赵振江目眦欲裂。
鬼子的轻重机枪如同毒蛇般追咬着冲锋的身影!不断有人中弹倒下!但刘大疤瘌根本不管!他怒吼着,像块滚刀肉,冲在最前面!在战友接连倒下的瞬间,他一个翻滚,躲过战车正面的同轴机枪扫射,猛地扑到车身侧面!导火索被猛地一拉!
“小鬼子——爷爷送你回东洋老家!”刘大疤瘌狰狞狂笑,死死抱住炽热的履带护板!
轰隆——!!!
巨大的爆炸仿佛要将地面掀翻!那辆耀武扬威的豆战车脆弱的上部结构和薄弱的侧面装甲被炸开!炮塔歪斜,烈火浓烟滚滚而起!履带被炸断!车内成员血肉模糊!
敢死队几乎全部阵亡!但他们的牺牲,硬生生打断了日军对防线最薄弱处的碾压!
濑谷支队的攻势被这突如其来、精准猛烈的反击暂时遏制了!日军指挥官显然没预料到支离破碎的守军还能打出这样的反击组合拳,重炮被毁,战车损失,攻势为之一窒!
东岸阵地,压力骤减!短暂的喘息之机!溃兵继续从燃烧的桥上涌过或扑腾过河,但西岸桥头的死亡地带压力骤减。混乱依旧,但不再是单方面的屠宰!
混乱中,那个抬着陈锋过来的老兵(暂16师工兵营的李老全)和另一名士兵趁着这难得的间隙,扑到了倒在矮墙外、人事不省的陈锋身边。陈锋面色灰败如纸,呼吸微弱到几乎停止,身下泥土被鲜血浸透了一大片。
“陈团长!陈团长!醒醒!”李老全嘶吼着,死命按住他伤口汩汩冒血的地方,但几个重伤口的血根本止不住。
“妈的!不能死!不能死啊!”另一个士兵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想撕开自己的裹腿布来包扎。
高地上的赵振江也看到了这一幕,心头猛地一沉。他深知陈锋刚才那番话的分量!这个人就是刚才这场绝地反击的源头!他不能就这样没了!
“担架!快找担架!送急救所!”赵振江对着身后的士兵吼,“不管他妈的用多少药!给老子吊住他的命!阎王爷那儿也得给老子抢回来!”
混乱中,一副门板被匆匆抬来。李老全几人小心翼翼地将几乎不成人形的陈锋抬起放到门板上,用能找到的所有绷带、布条进行简单的加压包扎止血,然后抬起门板,弓着腰,在枪林弹雨中朝着东岸后方一处临时医疗点狂奔。
涡河东岸深处,一片还算茂密的柳树林里。
这里早已被染成一片猩红。刺鼻的血腥味、消毒水味、腐烂味混合在一起。惨叫声、无意识的呻吟声、军医疲惫的吼声、锯骨头的瘆人声响此起彼伏。担架层层叠叠,伤兵密密麻麻,许多重伤员甚至直接躺在潮湿冰冷的泥地上等待。
这里是死神的后院,名为伤兵营的停尸场。
赵振江派来的士兵用枪和嘶吼硬生生在混乱拥挤的伤兵堆里清出一条路:“让开!这是陈锋团长!铁闸高地的陈团长!医生!救救他!”
“陈锋?哪个陈锋?”一个挂着听诊器、满脸血污和疲惫的老军医被拖了过来。
“打铁闸那个!刚刚在西岸救了无数兄弟命的那个!”李老全急得快疯了。
老军医拨开人群凑近门板一看。饶是他见惯了战场惨状,也被陈锋的模样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左臂扭曲,肩胛骨粉碎的茬口在绷带下狰狞可见(手臂是绑回来的但肩胛骨废了);左眼深陷的眼窝,暗红的血痂和绷带糊在一起;胸腔微微起伏,每一次都带着如同破风箱般的杂音;军服早被血浸透发硬,与伤口黏连在一起;几处被炸弹或子弹撕裂的皮肉翻卷着,能看到森白的骨头;门板上血迹斑斑…
这根本就是个刚从炼狱油锅里捞出来的骨架!
“快!抬进手术棚!”老军医的医者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和绝望,“热水!剪刀!吗啡!手术钳!妈的止血钳全拿来!”
几个还能动弹的医护兵被吼了过来。
临时手术棚(几块雨布搭成的)里,条件简陋到极致。一盏汽灯散发出昏黄摇曳的光。老军医颤抖着手,用消毒水(所剩无几)清洗陈锋的伤口,然后用剪刀剪开黏连的衣物和绷带。每一次触碰都能引发伤员无意识的痉挛。左眼空荡的眼窝处仍在渗血;左肩胛骨处巨大的开放性骨折,骨茬和泥土碎片搅在一起;左侧肋部塌陷,呼吸时肺部的异响清晰可闻;身上还有多处深可见肉的伤口和嵌入皮肉的弹片…
生命体征几乎消失。
“吗啡…还有吗?”老军医声音干涩。
一个护士哆嗦着递过一支仅剩小半管的吗啡。针头刺入陈锋残破的臂膀,药剂推入。
接着是粗暴但必须的操作:清洗创口、拔出大的弹片、徒手夹出大块的骨渣和泥土、缝合大的血管…没有消炎药!只能用沾了消毒水的纱布狠狠塞住伤口深处!肋骨没法复位固定,只能任由塌陷的胸廓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断臂仅做了最简单的清创止血包扎…
每一秒都像在走钢丝。老军医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混合着血水。
“血压测不到了…心跳…140多…太弱…”护士带着哭腔报着坏消息。
“止血粉!给老子用!”老军医吼着,接过一个士兵递来的小纸包(止血粉,一种混合了草木灰、云南白药粉的劣质替代品),狠狠按在陈锋肩胛那最大的伤口上!纱布疯狂加压包扎!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吗啡起了点作用,也许是身体最后的潜力被压榨出来。陈锋那微弱到几乎要消失的呼吸,似乎稍微规律了一点。心脏仍在狂跳,但至少还没有停。
“…止…止住了?妈的…真是铁打的命…”老军医瘫坐在地上,手臂酸得抬不起来,看着担架上被绷带裹得像破碎木乃伊、仅靠一口气吊着的陈锋,喃喃自语。这不是治好了,只是暂时用最粗粝的战场手段,把这支离破碎的生命从奈何桥边缘又钉回阳世几天甚至几个小时而已。接下来,是伤重不治,是感染,是爆发性破伤风…可能性太多了,但至少现在,他还活着。
棚外,炮火声、喊杀声又骤然激烈起来!濑谷支队短暂的受挫之后,更猛烈、更精准的报复性打击铺天盖地而来!
“副官!长官让你传令!阵地吃紧!鬼子又压上来了!所有能动、能扛枪的轻伤员都给老子顶上去!”一个传令兵猛地冲进棚内嘶吼。
李老全和抬陈锋来的几个兵,看了一眼气息奄奄的陈团长,又看看外面几乎被炮火犁平的阵地方向,抓起身边的枪。
“陈团长…交给你了!”李老全对着老军医红着眼睛吼了一句,猛地冲出了手术棚!
老军医看着瞬间又变得空荡的棚子和摇摇欲坠的外面战场,又低头看了看担架上那个仅凭一股意志力撑到现在的人。他狠狠抹了把脸上的汗和血污,疲惫地靠在脏污的棚柱上,对着昏迷的陈锋低声咒骂,又像是祷告:
“妈的…你小子,命要是真够硬…就给老子撑下去…涡河…过了张杨庄…下游还有浅滩…路还远着呢…”
炮火轰鸣声中,涡河的波涛声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浑浊的河水继续奔流,裹挟着残肢断臂、破碎的船板木屑、以及无数个破碎或即将破碎的生命,滚滚向前。这条血河,还远未到尽头。陈锋的战争,也远未结束。他只是被死神在登记簿上用铅笔勾了一个浅浅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