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艳华临走前跟静安约定,李宏伟结婚,他们一起去李家帮忙。
刘艳华走了之后,静安怅然若失,想起工厂的生活,虽然挣得少,但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生活有个奔头。
真要是将来她也被工厂辞掉,她还去饭店打工?一个月挣不到100块,工作时间超过12个小时,累得要命——
静安不敢想了。
母亲猜到静安的心思:“你要不然就跟着我一起做衣服吧,我再买个二手的缝纫机,一天虽然忙乎点,但也比上班挣得多。”
回娘家这几天,每当冬儿睡着的时候,静安就帮着母亲做衣服。她不会裁剪,母亲用滑石粉在布料上划好线,静安就操起剪刀,沿着母亲划的线剪开。
母亲在缝纫机上干累了,静安就替换母亲,坐在缝纫机旁缝衣服。
做衣服不难,静安用心思看着母亲做几天,她就会了。只是,一辈子就坐在缝纫机旁边,缝衣服?她不甘心。
在家工作没有朋友,没有工友,整天和母亲、女儿打交道,多闷呢?
星期天下午,大门忽然被敲响了。谁来了呢?静安非常希望有客人来,她太闷了。
门外传来李宏伟的声音:“静安,是我——”
静安心里怦怦地跳,急忙打开大门。“小哥,你咋来了?”
李宏伟笑吟吟地站在门口:“怎么,不欢迎我?”
静安着急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今天你咋有时间呢?”
李宏伟走进来,回手关上大门:“今天周日,放假。”
静安引着李宏伟走进房间。
母亲的缝纫机已经停了。冬儿哭了,母亲在里屋哄冬儿。
看到李宏伟进来,也是一愣,笑着说:“你可是稀客,快坐下,坐下。”
静安到厨房,沏了一杯茶水,端到李宏伟的面前。
李宏伟看着静安,笑着说:“我不算客人,不用客气了。”
母亲和李宏伟拉拉杂杂地聊了一会儿,她就把冬儿交给静安,去外屋踩缝纫机。
李宏伟看着冬儿,笑着说:“比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胖了,好看了,越来越像你了。这才几天呢,这么大的变化。”
静安不觉得女儿变化大,她成天和女儿在一起,忽略了很多细节。
两人聊了一会儿,静安才想起来:“小哥,你来,是不是有啥事啊?”
李宏伟含笑看着静安:“没事儿我就不能来啊?”
静安也笑:“你要结婚了,在车间又当上主任,肯定很忙——”
李宏伟像开玩笑地说:“再忙也能抽出时间——”
随即,他脸上的笑容被一种凝重的情绪所取代。他看着静安:“静安,厂子第二批名单也下来了——”
静安心里噗通噗通地跳,李宏伟特意来家里一趟,是不是自己也在名单里?
李宏伟看到静安惊慌失措,不忍再拖延:“没你——”
静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半天才说:“小哥,是你帮忙吧——”
李宏伟摇摇头:“我就是个副主任,连主任都不是,什么权都没有,王主任把车间里的那点权抓得紧紧的——”
看到静安吃惊地看着他,李宏伟停住话头。在静安面前抱怨什么?
“静安,这次还是因为你休产假把你放过,不过,辞退的名单里有很多工人对厂子贡献大,可现在没什么用,都扒拉下去了,我担心——”
他望着静安,后面的话没有说完。
静安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总要来的。
静安苍白着脸,低头看着怀中又睡着的冬儿,冬儿还不到两个月呢,她的妈妈就要没工作了吗?
静安低声地说:“小哥,我明白了,下次肯定会轮到我——”
李宏伟不忍心看着静安消沉,难过,就把自己想的办法,都说了出来。
“办法不是没有——”
“啥办法?”
“提前上班吧,别等休完产假,因为这次辞掉的还有刘哥,前一阵子他工伤住院,一直在家休养,你说他都被辞了,我担心你长期不上班,下次就悬了——”
静安连忙问:“那我啥时候去上班?”
静安早就不愿意在家守着冬儿了,这日子,太单调,太闷了,闷得像阴天,喘不过气来。
李宏伟说:“也不急于一时,第二批名单虽然定了,还没有通知工人,大约4月初会通知工人。第三批的话,大概要等五月份以后,你四月份中旬上班就行。你休产假休多长时间了?”
静安算计了一下,快三个月了。
李宏伟说:“满三个月你就上班吧——”
他看了一眼静安抱着的冬儿。“她奶奶能不能帮你看着她?”
静安缓缓地摇头,没说话。冬儿出生,婆婆一分钱没花,明显地是不喜欢这个孙女,不会给她带孩子的。
李宏伟往外屋看了一眼:“那,我婶呢?能看吗?”
静安愁眉苦脸地说:“我妈也忙着做活,没时间看着——”
李宏伟说:“别着急,慢慢想办法,窍门满地跑,就看你找不找,总能找到办法的,别急,我也帮你想——”
有了李宏伟的安慰,静安心里好受了很多。
李宏伟又想起一件事:“对了,还有个好消息差点忘了跟你说,五四青年节要到了,市里要举办一个青年歌手大赛,你好好准备准备,我已经给你报名,这次你要是拿奖,那就妥了,你就把自己的路盘活了——”
静安又惊又喜,明白李宏伟说的意思,她要是取得了名次,为厂子争了光,厂子会留下她的。
李宏伟说:“厂子会留下三种人,一种人是干活的,一种人是管着干活的,一种人是为厂子争得名誉的,你就是第三种人。”
静安被李宏伟说笑了:“小哥,你是第二种人。”
李宏伟苦笑摇头:“我其实还是个工人——”
青年歌手大赛,定在5月4日举行,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做准备。静安心里忐忑,但也不害怕,到时候正常发挥就行。
李宏伟又坐了一会儿,还把冬儿接过去,抱了抱。他鼻子翕动了一下,说:“咦,冬儿身上这么香呢。”
静安笑:“是奶香。”
李宏伟不知道怎么的,脸有点烧。他告辞出去,静安把冬儿放到炕上,叮嘱母亲看着点冬儿,就出去送李宏伟。
李宏伟对母亲说:“婶,我五一结婚,你和我叔一定要去喝喜酒。”
母亲连声答应着:“一定,一定,必须去喝这杯喜酒,沾沾你的喜气儿!”
静安送李宏伟出来,两人站在大门口,默默地对视了片刻。
李宏伟先把目光移开了,嘴唇蠕动了一下:“静安,我走了——”
那声音,细若蚊蝇。
静安没说话,沉默着。
李宏伟又说:“我走了——”
静安还是没说话。
李宏伟说:“静安,你别这样——”
静安眼圈红了,她用力地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李宏伟说:“我真走了——”
他没敢抬头看静安,转身,向胡同里走去。
静安不敢去看李宏伟越来越远的背影,她抬起头,看着天空飞过的一群大雁,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掉下来——
李宏伟走了之后,静安把提前上班的事情,跟母亲说了。
母亲不同意:“冬儿那么小,你提前去上班她能行吗?”
静安说:“那咋办呢?我不提前去上班,万一把我刷下去呢?”
母亲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那谁给你照顾孩子啊?”
静安为难:“我也想不到办法——”
母亲说:“你婆婆能帮你照顾孩子吗?”
静安想了想,摇摇头:“够呛,我感觉,他们家不喜欢女孩。”
静安没有请求母亲帮忙照顾冬儿。这话她不能说,母亲要做衣服,要挣钱,弟弟静禹还上学呢。
后来,母亲说:“要不然,送到托儿所——哎呀,不能去托儿所,托儿所的孩子多,看孩子的阿姨就几个,看不过来,冬儿太小,会被大孩子欺负——要是出事后悔都来不及。”
静安不太相信:“托儿所能那样吗?”
母亲说:“去托儿所肯定不行。你弟弟静禹半岁送到托儿所,有一天我给静禹送奶,看到两个大孩子在掐咕静禹呢,我那心呢,一张个——”
静安说:“托儿所的阿姨不管呢?”
母亲说:“她管不过来,那么多孩子,她哄这个,那个哭了,她哄那个,身后打起来了。手欠的孩子有的是,万一给冬儿眼睛抓坏了,脑袋踢坏了,你不后悔吗?”
静安很着急,不把冬儿送到托儿所,那送到哪儿?
母亲说:“后来,我看到托儿所那样,没办法了,只好把静禹抱回来,把你也从姥姥家接回来,让你在家看着静禹,你忘了吗?”
静安没忘,她还记得,母亲每次去上班,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好好照顾静禹,还给他们姐俩留一袋饼干——
母亲看着冬儿,也很为难:“冬儿连坐起来都不能呢,连话都不会说,还不懂人语呢,不能送出去,被欺负了,她根本不会学——”
静安着急:“那我的工作呢,不能不要啊?”
静安现在才发现,孩子是累赘,也是绊脚石。
母亲说:“我要是能给你照顾冬儿就好了,可我不干活挣钱,你弟弟还没念完书呢,将来他得结婚,我还得给你弟弟准备房,这哪儿都需要钱——”
静安连忙说:“妈,你别说了,我不能让你看着冬儿——”
晚上,九光下班,来到母亲家里。静安又跟九光提上班的事情,她想让九光帮忙想办法,谁来照顾冬儿。
静安的话还没有说完,九光不耐烦地说:“不行,你去上班,谁看冬儿?”
静安说:“我再不上班,工作就没了。”
九光说:“李宏伟不是能帮忙吗?”
静安生气地说:“李宏伟就是个副主任,他有多大的权利?人家能帮我出出主意就不错了。”
九光阴阳怪气地说:“呦,我以为他权力老大了,你不上班,也能天天开工资。”
静安觉得九光这句话过分了,她不悦地说:“我是找你想办法,不是找你吵架。”
九光说:“提早去上班,就是李宏伟帮你想的办法吧?这是馊主意!”
静安说:“我要工作!”
九光忽然说:“那工作要不要也没啥用,在外面找个活儿,也能对付三头二百。”
静安气急了:“你说吧,在外面干啥活儿,一个月能挣三头二百?”
九光说:“冬天卖鱼,春节前卖鞭炮。”
静安不愿意跟九光说话,他不往正地方说,冬天有活儿干,可其他三个季节呢?闲待着?做生意冬天在外面出摊,太冷,她干够了。
再说,厂子的工作多稳定啊,有份稳定的工作,心也能稳定下来。
要是做生意,每天都惦记能不能卖出去货,总是很忐忑,她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九光说:“干脆,你啥班儿也别上了,就在家看孩子,我挣钱养活你们娘俩。”
静安想说:“你一年能挣多少钱?能养活我和冬儿?冬儿将来上学了,一天比一天花得多。再说了,我要是靠你养活,那以后更成了你的话把儿,我在这个家就更没地位,成天被你怼搡!”
但她没说,在母亲家里,不想说这些话噎九光,她不想跟九光吵架。
晚上,父亲和弟弟回来了,静安把这件事跟他们都说了,父亲也担心冬儿太小,送到托儿所不行。
静安失望,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还是母亲想到个办法,让静安找个老太太,照顾冬儿,每月给老太太一些钱。
这个办法让静安喜出望外:“附近有这样的老太太吗?照顾小孩,一个月要多少钱?”
母亲说:“二十三十的吧,我也不太清楚现在啥价儿,还得打听打听。”
过了两天,母亲从邻居那里打听到,后胡同有一个老冯太太,一直没工作,以前给别人看过孩子。
母亲把冯大娘的地址,告诉了静安,让静安去找冯大娘。
静安娘家住在北郊,这一片都是罐头厂家属房。冯大娘住在最后一趟房。静安挺顺利地找到冯大娘家。
但是,很不巧,冯大娘没在家。冯大娘的小女儿说:“我姥姥病了,我妈去照顾我姥姥。”
静安问:“冯大娘啥时候能回来?”
冯大娘的女儿摇摇头:“说不上,反正这两天回不来。”
静安很失望,从冯大娘家出来,往回走。
走到半路,从一条胡同里,忽然走出两个人,这两个人一前一后,前面的人看个背影,后面的人看得真切,长得胖乎乎的,两只眼睛胖得只剩一条线,就像馒头上割了一条黑线。
这是静安家的老邻居王胖子。王胖子也看到静安了,就跟前面的男人说了一句什么。
那男人一回头,静安吓了一跳,这不是在医院病房,给她送钱的男人吗?
就是在小十字街给她撞倒,致使她早产的男人。
静安想起李宏伟说过,这个男人叫葛涛,长六根手指。她对这个男人有种说不出来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