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影动了动,他缓缓站起,身形虽依旧高大,却似被无形重担压得微微佝偻,在清冷月色下拖出一条孤寂而颓唐的长影。
魏嬿婉先开了口,清晰地穿透了寒凉的夜气:“更深露重,寒侵肌骨。凌侍卫怎么不去该去之处戍卫,反在此处阶下盘桓?”
凌云彻紧抿着唇,那身簇新的樱草粉云锦宫装,在宫灯下流转着刺目的华光,映得他眼底一片刺痛。
他喉结剧烈滚动数下,才从齿缝间挤出声音:“我倒要问问魏主儿!这身逾制的华服,这夤夜独步走向养心殿的‘恩典’,当真是你魏嬿婉心之所愿,甘之如饴?还是……” 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撞破那圈光晕,声音陡然拔高,“…有人以势相迫,以利相诱,抑或以命相挟,逼你至此?!你告诉我!我要听一句实话!”
魏嬿婉闻言,温婉的笑意衬得眸光愈发幽深凛冽,她直视着凌云彻因激动而扭曲的面容,声音近乎于悲悯:“凌云彻啊凌云彻,‘心之所愿’?‘甘之如饴’?时至今日,你口中竟还能吐出这等天真烂漫的字眼来问我?” 她轻轻摇头,鬓边珠钗纹丝未动,只余下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倒真教我恍如隔世,不知是该叹你痴顽,还是怜你,始终看不穿这九重宫阙的森罗万象。”
“你!” 凌云彻一股邪火直冲顶门,声音因羞愤而变得尖利:“那你便是承认了!承认你是自甘堕落,攀附龙床,贪恋这泼天的富贵荣华了?!什么身不由己,不过是粉饰野心的借口!” 他指着那身宫装,指尖都在颤抖。
“攀附?堕落?荣华?” 魏嬿婉重复着这几个词,向前微移半步,“凌侍卫,你可知在这天家禁苑之内,对于如我这般出身微末、命若飘萍的女子,‘心甘情愿’四字,是何等虚妄的奢求?又何等沉重的枷锁?”
“你声声质问我是否自愿?那我倒要反诘于你,凌云彻!” 她的声音陡然转沉,如同玉磬重击,字字千钧,敲在冰冷的石阶上,也狠狠砸在凌云彻心上,“昔日四执库中,寒冬腊月,冰水刺骨,我十指冻裂如婴口,浆洗那堆积如山的秽衣以积攒银钱,血水混着冰水渗入骨髓时,你可曾问过我一句‘是否自愿’?可曾想过替我寻个暖炉,递碗热汤?当我在花房,被那势利刻薄的管事嬷嬷寻衅责打,罚跪于冰冷刺骨的青石地上,双膝红肿如桃,你又可曾问过我一句‘是否自愿’?可曾为我去打点通融过花房?”
“我没有逼你和我在一起,我亦从未向你隐瞒我家里境况,你知道,你都知道,然则你一直得过且过。你的每一次‘隐忍’,每一次‘退避’,每一次‘再等等’,虽非亲手将我推入火坑,却正是筑起了隔绝你我之间那道无形高墙的一块块基石!你道我是攀了高枝?错了!凌云彻,我是被额娘,被弟弟,还有你,和这吃人的宫规,这不容女子有半分喘息的世道,一步步逼到了这看似锦绣、实则危如累卵的悬崖边上!”
魏嬿婉剖开血淋淋的过往,刺得凌云彻踉跄后退,背脊重重撞上冰冷的宫墙,嘴唇哆嗦着,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你只盯着我今日这身碍你眼的锦衣,只盯着我走向养心殿的‘风光’,却永远看不见,也看不懂,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在这虎狼环伺的深宫,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得像个人样,需要付出何等代价!需要将多少血泪生生咽下!需要将多少尊严踩在脚下!圣心眷顾?那不过是悬在头顶的利刃,是系在颈项的绞索!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你此刻的怨毒愤懑,究竟是在痛惜我‘背叛’了你?还是在痛惜你心中那个本该永远卑微顺从、永远匍匐在你脚下、永远痴心等待你‘幡然醒悟’施舍垂怜的旧日宫女魏嬿婉,终于挣脱了你的想象,走上了你无法掌控、也无力企及的位置?!”
“好!好!你怨我!你恨我!”羞愤与不甘在凌云彻胸中翻搅,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嘶声辩驳,“可你扪心自问,我凌云彻当真就那般不堪?昔日你困顿四执库,是谁省下月例银子解你燃眉?是谁在你被克扣份例、饥寒交迫时,偷偷塞与你糕饼果腹?又是谁,在你被那起子小人刁难,几乎走投无路之际,去舍脸求了娴妃娘娘,为你周旋调换差事?!这些难道都是假的?都是我的‘视而不见’、‘得过且过’?!”
他声音激越,满是被辜负的悲愤,仿佛这些恩惠便足以抵消他所有的退缩与怯懦。
魏嬿婉非但没有动容,唇边那抹冰冷的笑意反而更深:“呵……凌侍卫不提这些‘恩惠’倒也罢了,既提了,我便不得不与你清算个明白了。”
“你解囊相助的银子,我魏嬿婉,可曾拖欠分文?那些糕饼果腹之情,我亦铭记于心,你当值时,我为你浆洗熨烫的衣裳鞋袜,难道还少了吗?我就没给你送过糕饼?”
“彼时两情相悦,自然是你情我愿,互通有无,有来有往!何曾是我魏嬿婉,效那摇尾乞怜之态,单方向你匍匐告贷,欠下那如山似海、永世难偿的孽债?如今缘尽情绝,你倒学起那市井贩夫,锱铢必较起来!只将那施舍过的点滴恩惠悬在齿间,絮叨不休;于我昔日为你熬尽心血的种种付出,却绝口不提,恍若未闻!呵!这铁算盘珠子,你倒是拨得山响!只记赊欠,不认偿清!这等偷梁换柱、混淆黑白的无赖行径,便是你凌云彻口中念念不忘的‘情深义重’?便是你今日敢在此狺狺狂吠、兴师问罪的倚仗之资?!”
“至于你舍脸去求娴妃娘娘调换差事……凌云彻,你可知,正是你口中这位‘慈悲仁厚’的娴妃娘娘,致我后来诸多灾殃?”
“你…你胡说什么!” 凌云彻勃然变色,厉声打断,“娴妃娘娘待下宽和,仁德六宫皆知!你竟敢如此污蔑娘娘清誉!简直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 魏嬿婉唇齿间碾过这四个字,如同咀嚼寒冰,眸中最后一丝温度亦随之冻结,化作彻骨的讥诮,“我早就与你说过,你我都是这深宫里的奴才,你不物伤其类也就罢了;你但见那莲台端坐、宝相庄严的‘菩萨’,便顶礼膜拜,深信不疑;不曾肯睁眼一睹,那莲座之下,新鬼衔冤,旧骨未寒!你只道自己求来的‘恩典’重逾泰山,不曾想过,那‘恩典’实为招祸的符咒,引鸩的琼浆。你永远踞于那云端幻景般的‘道德’之巅,手持玉尺,只知苛责那泥淖中挣扎求存的蝼蚁,绳墨相加!更以那鹰犬之忠,粉饰豺狼之伪,将那主子的画皮菩萨,供奉于心龛之上。此等行径,又岂止是懦?实乃助纣为虐,愚不可及!”
她不再看这个仿佛被抽去所有骨头的男人,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目光决然地投向远处养心殿方向。
待趋近春婵与澜翠,魏嬿婉眼波斜睨,“瞧见了么?”
“男人这东西,你莫要只看他浓情蜜意时,为你舍了几两碎银子,递了几块点心,跑了多少腿脚——那点子施舍,原不过是情热上头时的点缀,算不得真章。真要看透一个人是人是鬼,是忠是奸,是顶天立地的丈夫,还是披着人皮的豺狼……非得等到情缘了断,恩义成灰之时。待他撕破了那层温情脉脉的假面,露出了獠牙,反口噬咬,将昔日点滴付出都化作利箭射向你心窝,将你所有挣扎求生都污为处心积虑的攀附,才能恍然大悟,原来那副情深义重的皮囊底下,裹着的不过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一副斤斤计较、自私懦弱的枯骨!”